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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哀歌 第7章 聖母線

作者:VeraYang杨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07-01 01:36:41 来源:文学城

……那個可憐的孩子,他以為自己跑得很慢但實際上他近乎於飛行,他跑過那輛車,就像在晨霧中消失的聖母線。

胡里奧·科塔薩爾《魔鬼涎》

今天是回國的日子,Yuu醬還沒來。或許他早上來過了,那時我帶巴比去晨跑,路上他沒遇見我,我沒遇見他。

他應該來的,今天我要走了,之後我們將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了面。並不是說他不能來找我,他大可來找我,隨便他什麼時候,是我不想他來找我。等我回去了,我有別的安排,我只想在這裡見他。

我只能勸服自己在這裡見他。

這些天裡我們很開心,你知道的,就是那種毫無意義而虛度時光的開心,摻雜些欺瞞的振奮,以及慌亂的悖論。我們單獨吃晚餐,我們在晚餐時間聊那些無關緊要的文學或藝術或政治話題。我們從不聊各自的生活,因為文學或藝術或政治不怕給人聽見,生活卻怕。他開車帶我出去兜風,他開車很穩,我喜歡坐他的車,我想起有部小說提到過,他是每個父親都想要的那種開車很穩的兒子,我不記得了,我也不想要。我們一起去跑溫泉,我們一起享樂。我跟他學了幾個日文單詞,最終我只記住檸檬,因為它的日語發音英文發音很相近,而我一早學會檸檬的英文了。

Yuu醬還沒來,我決定不去想Yuu醬了。今早晨跑的時候我遇見一個人,過去我們認識。她變了很多,還戴了頂遮陽帽,第一眼看見她時我根本沒認出來。她眼睛好大,很像滿島光。先前我不知道她也在日本,如果知道,我就不來了。我本想停下來和她打個招呼,但巴比力氣很大,又一直在向前跑,我被拖走了。

回去時我的行李已經被收好,我不知道是誰收的。我還是跑進房間,我看著房間裡什麼都沒有,床單是灰蒙蒙的白色,彷彿我不曾存在過。我又拉開小隔間的門,巴比原先住在此處,此刻裡面也只剩一條髒兮兮的毯子了,上面是巴比的口水。

我在房間裡坐了一會兒,可能我在等Yuu醬,可能我只是想坐一會兒。Yuu醬還沒來,我拿著毯子下樓。他們把巴比關在一個小籠子裡,準備送去託運。我找到爸爸,我說,巴比和我們一起。爸爸斥我胡鬧,不肯答應我。還是乾爹鬆了口,他說讓他來安排。我跳著撲進他懷裡,摟他的脖子,胡亂親他的臉,好像我還是十一二歲的年紀,他抱著我,帶我去公園,給我買冰淇淋。乾爹突然指著手邊的其中一張照片,問我照片裡的女人是不是跟我很像。我答不上來,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鬆開手,逃走了。

載巴比離開的車被追回來了。巴比依舊被困在籠子裡,我蹲下身,和巴比說話。我說巴比,你不要傷心,等回了家,我們再一起玩,我會拿你最喜歡的零食給你,你不要傷心。巴比嗚咽著,蜷縮在籠子裡,可憐極了。巴比也在和我說話,我聽不太懂,我只好摸摸巴比的頭來安慰。

一早上沒見到哥哥,往日裡他會去我房間找我,有時是我早上晨跑回來洗完澡,有時是晚上。一早上沒見到哥哥,今天我不想見他了,雖然我一定會見他。Yuu醬還沒來,我找了點東西喂給巴比,巴比很餓,所以東西都被吃掉了。

不知道下次度假是什麼時候,不知道下次度假是哪些人來,不知道下次度假是去哪裡。我走來走去,一瞬間覺得這些事都與我無關。我要努力活過今天,一如我努力活過每一個今天。度假結束的日子總很難熬,人們往往容易在這個時刻陷入混亂,現實與夢境的混亂。我想我與他們不同,我一直活在夢裡,我要做的是從一個夢裡成功跳進另一個夢。有時夢散了亂了,不同夢裡的人出現在同一時空,我還要把他們分開,這樣世界才好繼續運行。我有點累了,我回到房間,仰面躺在灰蒙蒙的白床單上。晨跑後我還沒洗澡,油和汗水污髒床單。

我又存在了。

爬了兩層樓梯,我去到屋頂的陽台,探身向下張望。我用兩隻手撐住欄杆,雙腳幾次離地,恍惚飛起來。我想到小時候,在後院盪鞦韆,有位叔叔極樂意幫我推鞦韆,他會幫我盪得很高很高,幾乎與天平行。我緊緊握住鞦韆盪繩,彷彿我不想要自由。我緊緊把住陽台欄杆,似乎我不願意墜落到地。擔心我的生命安全,大人們也來到後院和陽台。我無暇看他們都有誰,我恍惚飛起來。

Yuu醬終於來了。他來樓上找我,卻不與我擁抱,只安靜站在我身旁。大人們坐電梯下樓,我說電梯裡太擠了,我和Yuu醬坐下一班。大人們沒說什麼而同意了。我們牽起手,他的手很溫暖。我們靠得更近些,胳膊重疊。電梯下去又上來,這次只有我們,以及一個電梯員。我被那個電梯員的臉嚇了一跳,隨即和Yuu醬在電梯裡接吻。我們吻得激烈又粗俗,我們死死抱住彼此,一時我踮起腳欺壓於他,一時他迫著我的腰向後彎折,我的頭髮亂了,他的也是,比起接吻我們更像是打了一架。他咬我的嘴唇,我推開他。

一樓到了,我說。

我們走出去,回到人群中,我仍想吻他,但我不吻他了。

我再也不吻他了。

我挽著Yuu醬的胳膊。我看見哥哥。我放開Yuu醬。我走到哥哥身邊。我們抱了抱,他將我的頭髮別在耳後,我重複一遍他的動作。我們差不多是貼在一起的,我們的鼻尖在對方的皮膚上相互掠過,好像在竊竊私語。事實上我們什麼都沒說,我們沉默著,沉默了一百幾十年,忘記對方也忘記自己的聲音。

我們還不離開。哥哥說他想帶我出去逛逛。還有Yuu醬一起。我們並肩走著,不清楚要去哪裡,一路上也沒有什麼話。我向前蹦了幾步,一隻手扣在我的臂彎把我拽回來,那是哥哥。我們又並肩走著了,不清楚要去哪裡,一路上也沒有什麼話。我放任我的腿行走,我準許它們脫離我。我有一種恐懼,在他們之間,我的軀體是勉強安全的了,而我的精神卻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機。就好像,有頭專吸人靈魂的妖獸獨獨出現在我面前,我哭喊,旁人只以為我瘋狂。不,不夠準確,我的軀體是勉強安全的了,而我的精神卻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機,我痛苦得哭不出來,在我已經流淚的時候。

我必要想些別的事以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回憶起那颗花費幾千日元買來的水蜜桃。咬開桃子的時候汁水流出來,隨意滴在手上地毯上,覺得那是錢。忽然間我感到後悔,我想,倘若我沒咬開它,它還是一隻完整而美麗的桃子,生著淡淡的小孩的茸毛,天真的,沒有半點瑕疵。亦沒有蠅蟲會為它外泄的汁水而侵擾它,它終於安靜地腐爛,在泥土地裡,在貨架上。但我又想到不是我付的錢,如果我沒有咬開它,它永遠都不屬於我。我吃了大半,剩下的小半則扔掉了,沒留給我身邊的任意一個男人。這是我的。

我又想起巴比。巴比,巴比,可愛的巴比,與我親昵的,我的巴比,馬上就是我的了。於是我理解佔有的快樂,於是我明白分享的痛苦。倘若能獨屬於我,憑什麼我還要分給他人。倘若這份獨屬又能使他人折辱,憑什麼我不在戲謔中提取快樂的另一份。我又是真心喜歡巴比的,我又是切實需要的,這應當給我。以後我會帶巴比出去玩,我會儘可能的讓巴比快樂。但如果巴比始終不快樂,那不能怪我了,因為我努力過。

我們終於走到常去的那間咖啡館。咖啡館裡沒多少人。我喜歡這種冷清的環境而厭惡那種自認為是有人情味的小店,你知道的,那些小店裡的老闆總會以熟絡的口吻同你打招呼,儘管這是你們此生第一次與最後一次見,他們要說些含糊的客套話,你聽了直皺眉頭,但為表禮貌不得以陪伴微笑,於是整張臉擰成小丑面具,我討厭小丑,還是孩子的時候,大約五六歲,我被小丑嚇到過,自此夜夜在睡夢中踢踹被褥,直到十五歲左右才有所好轉。

靠窗的位置為我們保留,我和哥哥坐在一側,Yuu醬坐在我們對面。我喝我一直喝的,我不知道他們點了什麼,我從不關注這些事。我們開始聊天了,畢竟沉默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們想到什麼就聊什麼,話題從一個跳到另一個,沒有半點意義。我開心地笑了,不是因為某個話題,我希望我能一直這樣生活下去。我們聊到轉瞬即逝的天氣和風景,我們聊了經久不衰的書和電影。我們說了喜歡和不喜歡的。我說,我最討厭日本作家的小說,全部,其次是中國作家的。Yuu醬笑了,哥哥也笑了。Yuu醬說,其實他只算半個日本人。我們笑得更大聲了。

我笑著倒在哥哥的肩膀上,他自然伸出手來摟我。笑聲戛然而止,隨之而來的是長久的死寂。我們都不出聲,彷彿一出聲就有妖怪來吃我們。我知道那妖怪叫什麼,我知道那妖怪要先吃掉我。我靠在哥哥的肩膀上沒有動。憑什麼我要動呢,我想起今早晨跑時遇見的那個人,我們是在念書時認識的,那時我們很要好,可後來我們再不聯繫了。我把這件事告訴哥哥。

哥哥對我說,他總感覺不是我離不開他,而是他離不開我。對此我很害怕,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做什麼說這種話呢,我真恨他,我希望他即刻去死,我希望他暴斃在我身前。可當我看向他的眼睛,我悲哀地原諒了他,我卑惡地接受了他的一切。你知道的,眼睛不過是個堂而皇之的藉口,我總要原諒他。

我脫了鞋,用腳輕輕去觸Yuu醬褲管下的腿。他放棄以雙手環護著他那杯檸檬蘇打水的姿勢,身體向後倒去,輕飄飄靠在椅背上,像河面的灰。他如吐煙圈般吐了幾口氣。他低眼看著我。我垂下頭,我不再看他了。他依舊看著我,我不再看他了,但我感受的到。哥哥也放棄以單手拿起咖啡杯了,因為我將手放在他的大腿上,他一隻手摟住我,一隻手覆住我的手。我想我的形態怪異,油畫裡的馬拉。我只能基於見過的事物進行想像,我不用趕11點整去巴黎的飛機,我沒見過急促的心,我僵持平靜。

我們重獲呼吸了,呼吸讓這個世界有了聲音。粗笨的,輕盈的,豔麗的,詭譎的。哥哥似乎和我說了什麼,我坐正身體,收回手也收回腳,頸椎的骨頭咔咔作響,一路響到頭骨。光鮮亮麗的表面下是一攤爛泥。我恨所有人。我屏住呼吸,意圖帶所有人一起死,結果失敗了。是好的嘗試,但螳臂當車,蚍蜉撼樹。

Yuu醬說起今早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他說,他出門後遇見一群小孩子。我對小孩子沒有半點興趣,但我沒別的可聽了,只好硬著頭皮聽下去。Yuu醬說,出門後他遇見一群小孩子,那些小孩子在玩卡片遊戲。真夠無聊的,我想,我實在聽不下去,索性放空精神。嘈雜的機械音,嗡嗡作響,幾聲過後拉出刺耳的尖銳的長長尾巴,引得耳鳴。但我感受不到痛,我的身體與精神分離了。像冰可樂一樣讓人沉醉。Yuu醬講完今早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又過了很久,我才堪堪把精神拉回來。

沒人講話了,我在烏龍茶裡加了一塊咖啡方糖,味道怪得要命。我又加了一塊,現在難喝得讓人想吐了。我把杯子推到Yuu醬面前,我也坐到他身邊。他在我的示意下嘗了一口,然後他吐了吐舌頭。我們又開始說笑了,我們聊到食物。我說我能儘可能多的說出黃油的種類,無鹽黃油,鹹黃油,植物黃油,草飼黃油,複合黃油,發酵黃油,綿羊黃油,山羊黃油,愛爾蘭黃油,義大利黃油,有鹽黃油,人造黃油。他們並不糾正我,因為他們根本不在我的話裡找漏洞。等我說不出來了,我們另開始聊麵包。我們聊了很多,奇怪的是我們並沒有聊到米和面,儘管我們大米和麵條吃的多。

茶喝完了,我才發覺我已饑腸轆轆。但我不想繼續坐在這裡點份鬆餅或三明治,鬆餅淋上楓糖漿,三明治裡夾煎蛋生菜和火腿。哥哥說,我們走吧。我們依次起身,重新回到路上了。

我們像法國人一樣不用吃東西,散步,頻繁更換伴侶。可能他們早上吃過東西了,我不知道。我想,要是有巴比在就好了,但沒巴比也沒什麼,我們還是走著。我聞著城市的味道,覺得它是那樣陌生,太陽升到頭頂,我被赤熱熱的光籠罩著,心裡不免生出煩悶。現在不是春天,亦不是夏天,亦不是秋天與冬天,時間和天氣一同微妙卡在季節交替的縫隙間,凝固了,不前進也不退後。我們是凝固時空中的幾個小人,我們還在動,那是相對的。

我一時離哥哥近一些,一時離Yuu醬近一些,我左右搖擺,風抓不住我。我仍在他們兩個中間。我一時離Yuu醬近一些,一時離哥哥近一些。我走累了,但還要向前走,因為方向是正確的,可能根本沒什麼方向。哥哥背了我一段路。今天醒來後我第一次閉上眼睛,那感覺很好,我懶在哥哥背上,什麼都不必我憂心。我一生中極少有這樣的時刻,第一次體驗時,只覺得一生都該這樣活。我是什麼呢,我什麼都不是呀,我是女媧用一點泥巴捏成的小孩子,她離開時我還在呀呀學語,幾個人把我拉扯到大,然後我再沒有她的樣子了。我是什麼呢,我又不是山川河流,我又不是土地,我又不是城市,為什麼消耗我,為什麼在我身上起高樓,為什麼給我取名字。哥哥背上,我哭了,眼淚順著他的脖子流下來,他身上出現一道小溪。我親了親他的臉,我說,哥哥我愛你。

沒聽見回答,我又說,放我下來吧。

不知何時Yuu醬從我們身邊離開了,他沒說他要離開,但他不在我們身邊。或許他沒有離開,只是我們看不見他,像黑暗中的影子,緊緊跟隨,但鏡頭不在他身上,誰也看不見。我幻想Yuu離開時的模樣。他平靜地走開了,悄無聲息,比點過湖面的水鳥還要冷。他眼含憤怒,熊熊的地獄的烈火在燒,火中是他的房子和妻兒。他像是挨了一道驚雷,渾身劇烈而快速地打顫,紅顏料的嘴唇褪了色,牆灰一樣髒白。他跑開了。那個可憐的孩子,他以為自己跑得很慢但實際上他近乎於飛行,他跑過那輛車,就像在晨霧中消失的聖母線。

聖母線也就是魔鬼涎。

手上莫名有煙草的味道,我想是鼻腔內有血結痂的緣故。我是通過嗅了嗅哥哥的手來確定這件事的。我們牽手而沒分開,他領著我在走。雖然我知道我在哪裡,但我不知道我在哪裡,我更不知道走的是哪條路。所有路看起來都有相似之處,也有不同,是它們的不同落不到我身上。哥哥領著我在走,我試圖脫開他的手,無果,他卻以一份更大的力氣掌控我。他說,離開他,我又能依附誰呢?的確,我的悲哀之處在於沒有別的選擇。特別是在今天,我沒有任何選擇。

突然我想急切吻他,像一個匆促掰開常溫放置一周的菠蘿麵包證明它沒壞的可憐小孩。但我清楚,他想要我的順從多過想要我的吻,於是我沒吻他。我們一路走著,走了很久,太陽快要把我烤化,臉上是淚也是汗。我為什麼哭呢,他握我手太緊了,他弄得我骨頭發痛。

我想一回去就擺脫他,我真的想。我受夠他了,一天之中我會有好幾次嫌惡他。他本不值得我愛,但他是我的哥哥,我無奈何要愛他,就像我無奈何要愛許多人。有時我用一個人去對付另一個人,但歸根究底都是在對付我自己,我明知這個事實卻還去做,我呆傻,就算是我呆傻吧。

我決定一回去就擺脫他,為此我要制定一個周密的計劃。我會先這樣做,再這樣做,再這樣做,然後這樣做,最後這樣做。這計劃完美無缺,我一定這樣做。

回家後我發現巴比死了。有人知道巴比是怎麼死的,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沒人會帶一具屍體上飛機,於是我們這就要離開了。

我跟在哥哥身後登飛機。我低頭踩他的腳印。小時候,最希望是有可靠的腳印為我踩出一條路,指引我,如此我不必絞動腦筋了。現在只剩麻木。

飛機滑行的時候我思考,我命運的艙門是不是關了一下。它是不是又彈開了,在航行間,因此我有分崩離析的風險。我要掉下去,在重力的衝擊下先失去意識,再失去生命,而失去意識恰等同於失去生命,沒有思想,我要這笨重呆化的軀殼做什麼呢,我又不是男人。這想法太可怕,我不敢想下去了。

我的大腦不停止,我要想些別的事。我想到巴比。我想我會忘記巴比。哥哥這時才問我為什麼要取巴比這個名字。我說,當時他們都會錯了意,我取的名字明明是巴閉呀。

哥哥笑了,他說,她的叫聲確實很大很吵人。

我不再看哥哥了,我背過身去哭了。

你看,你看,他是這樣的壞,用一句話,輕而易舉將我戳穿。其實這話誰都可以講,惟獨不要是他,我們是從同一個子宮裡爬出來的呀,我們生來應該相互照顧保護。但他從來沒照顧過我,更不要提保護。

意識到我在哭,哥哥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

我愛你,貼在我耳邊,他說。

我想起成人禮的那個晚上,面前是幾層的生日蛋糕。他從後緊緊抱住我,我聽得見他含有笑音的呼吸聲。我卻哭了,我昂起頭,嘴唇湊近他的耳朵,我說,我愛你呀,哥哥,我永遠愛你呀,我的哥哥。

我用沾滿淚水的臉頰磨蹭他的臉頰,我給他輕輕親吻。他亦回吻我,我們的嘴唇貼在一起。我想就此跟他回到一個人,不需要醫療器械,保守或激進,不需要將我們剖開再縫合,只要我們,我們的嘴唇交疊,一片上一片下,一片下一片上。它回到我,我回到他,我們死時將是這樣,完完全全的一體。有天世界上出現我們的病歷,內容極盡扭曲瘋狂,但無所謂了,我看不到。

我睡著了。不要叫醒我,讓我這樣死吧。

醒來後我們分開,人為或自然。我方知如夢初醒,雖然心口有陣陣針扎的痛,心口下的靈魂卻滾落落墮入一種無盡的迷茫,無依無靠。此刻無論誰來,我都會愛上他。他身形高挑,他短矮粗胖,他面皮乾淨,他昏黃黝黑,他狐疑,他矜持,他自負,他貪婪,他陰晴難辨,他機關算盡。此刻無論誰來,我都會愛上他。

或是她。

飛機落地,我看見小杰。他在人群中,我原想着繞到他身後拍拍他的肩膀,再親親他的臉,但他早就看見我了,這行不通。

我奔向小杰,他張開懷抱擁住我。我問他,你是在等我嗎,你是來接我的嗎。

他笑了,但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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