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陆府时,已是晚上。
凌青穿过寂静的庭院,衣角无声地拂过廊下的灯笼。橘黄色的光晕瞬间在风中一阵轻晃。她仿佛感受不到深秋的寒气,更顾不上沐浴、换衣裳,径直推开了屋门。
屋里冷得让人打颤,冻得人全身发僵。
她却像是没有知觉一般,只是搓了搓手,便走到桌边,点亮了一盏油灯。
豆大的火苗跳动了一下,映出她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今日在外面逛了一天,已经让她疲惫不堪。但自从见了文晦明,想出那个主意后,她便有一种更强烈的紧迫感,像一根绷紧的弦,让她无法松懈。
直觉告诉她………这大概能成。
她立刻净了手,铺开纸张,将墨锭在砚台里缓缓研磨。
一圈,又一圈。
墨香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她闭上眼睛,开始细细回想。
脑海中那本《山河注疏》,在她的刻意思索下,如潮水般清晰地涌现出来。
“坤舆之脉,始于昆仑,东走万里,分镇九州……”
这本孤本内容繁杂,旁征博引,就算她记性再好,也不可能一气呵成。她必须一边极力回忆,一边小心落笔,确保一字不错。
她蹙着眉,俯下身,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狼毫落在纸上,起笔干脆,横画挺拔,竖画劲直,每一笔都透着斩钉截铁的力度。写完一张,不用看内容,光看上面的字便是赏心悦目。
…………
很快,时间慢慢过去。窗外从墨黑转为黛青,再到鱼肚白。
不知过了多久,凌青感觉眼眶越发酸疼。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猛地一抬头,却被窗棂透进来的微光刺得眯起了眼。
天,已经亮了。
晨曦的光亮照进来,打在桌案上那厚厚一叠纸上。
不知不觉,她竟然写了一晚上。
她看着桌上的文稿,站起身来。写了不少,可这进度,还差得远呢。
“还得再快一点啊………”她喃喃自语道。
她起身到脸盆前,用冷水狠狠泼了一把脸,刺骨的凉意立马让人清醒了。随即,她又匆匆赶往陆沁的闺房,伺候她起床梳妆。
熬了一夜,她早已精疲力竭,再加上心里装着事,实在没有力气说话。她便一言不发地,给陆沁上妆。
…………
沉默。
长久的沉默。
陆沁起先也没觉得有什么,但长时间的死寂下,她似乎有些坐不住了。
“凌青。”她终于忍不住,从镜中看向她,“………你昨晚是不是没休息好?脸色看着有些差劲。”
“可能有些着凉。”凌青敷衍地应答。
“哦………”
陆沁抬眼看她,似乎犹豫了一下,又道:
“我从祖母那新得了一盒西域进贡的胭脂,颜色极好,待会儿你试试?”
“小姐忘了,奴婢不涂脂粉。”
“哦…………”陆沁恹恹地低下头。
两个人一问一答,皆是简短的话。很快,屋里又陷入了沉寂。
“那………早膳你也不用了?”
“不吃了。”凌青现在满心都是那本书,其他什么也想不了。
“那………好吧。”陆沁不再言语,神色间的失落几乎要溢出来。
凌青看她许久没了动静,忽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手中木梳顿了顿。
她抬眸,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正对上了镜子里的那双眼睛。
果然,陆沁一直从镜子里悄悄打量着她。
“凌青,”陆沁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是,“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为何这几日………一直闷闷不乐的?”
“…………”
凌青本不想解释什么,可一望进她担忧的眼神,便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狠狠一痛。
她明白陆沁的意思。
她知道这个在名门望族长大、却又极度缺乏爱的女孩,有多么的依赖别人。她习惯性地去讨好别人,让别人对她多一点肯定,却也最受不了别人的冷落。自己这几日的疏离,于她而言,无异于一种背叛。
“我………”她想说什么,却忽然顿住。
可她能说什么?
这不就是她最想要的局面吗?
她总有一天要和陆家,和陆沁分道扬镳,站在相反的两条路上。与其到那时再撕开血淋淋的真相,让陆沁再一次崩溃,还不如就此这样,就这样………慢慢地疏远。
凌青再一次憎恨起现在的自己。
从前,她最厌恶那种明明心里有误会,却藏着掖着什么都不说,用冷漠来折磨人的人。她觉得那是什么样的混账人,才能做出来的混账事。
可现在,她自己就成了这种混账。
她的冷漠让陆沁惴惴不安,让陆沁质疑自己。
她不能说。她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是父亲和姐姐血海深仇。她不能为了和陆沁一时的姐妹之情,就将这些事全部说出来。
陆沁现在难受一会儿,但以她的性子,或许很快就能接受。毕竟,自己本就不该是她生命里………
………不可或缺的人。
凌青越想,心里越是难受。那痛楚如钝刀割肉,却只能被她死死压抑在心底。她面无表情,语气冷漠。
“没有,小姐多虑了。”
她看到镜子里陆沁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让凌青的心也跟着揪紧了。可她还是硬着心肠,一句话都没再说。
两个人就这么陷入了僵持。
“好…………”陆沁喃喃道:“你心情不好,我理解,我等着你,等你心情好了再与我说。”
凌青愣愣地看着她。
过了许久,她才强行别过头去,一言不发。
—————
接下来的日子,凌青依旧每日上工,当班,无微不至地伺候陆沁,甚至比平时更尽心。
但她不说话。
无论陆沁说什么,她都只用“是”或“不是”来回答,再无多余的言语。
连谷翠都发现了这异样,偷偷问道:“你就和小姐吵架了?”
“没有。”
“那怎么回事?我看你们已经好久没说话了。”
凌青沉默片刻,才道:“每天也没有那么多话要讲。”
“你………”谷翠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凌青,你是不是最近碰上什么事了,你跟我也不爱说话了。”
“你想多了,只是最近晚上睡得少,太困了,所以没精力讲话罢了。”
谷翠看她咬死不说,也不再追问,只是道:
“好凌青,我知道你可能心里有什么事,不方便说。但咱们都是小姐的丫鬟,小姐最亲近的人,我希望你等着哄哄小姐,好不好?你只要稍微哄哄她,她就很开心。”
凌青看着谷翠期盼的眼神,说不出一个“不”字,但她也不能答应,于是只能找理由离开。
白日里,她沉默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找活干,似乎不干活就跟要了她的命一样。
她把干活,当成了一种自虐的方式。
她不停地干活,擦全屋,管库房,洗衣裳,实在没活了,就去后厨帮忙择菜做饭,反正不让自己有一刻停下来的机会。
谷翠说,下人们都想跪下来求她别干了,她一个人快干完整个院子的活了。如果她再这样再去,整个月露榭的人都要失业。
凌青:“…………”
到了晚上,她便回到自己的小屋,点亮孤灯,继续苦苦默写那本书。
终于,入冬了。
京城落下第一场初雪的那个清晨,凌青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看着桌上那厚厚的一沓书稿,她终于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是她这么多天以来,最如释重负的时候。
—————
怀里揣着那两本厚厚的册子,坠得人心慌慌的。
凌青在左承天门外寻了个不怎么起眼的角落,等着。
这里是宫里的另一个侧门,虽不如上次官眷进入的侧门威严,但也是重兵把守。青灰宫墙顺着玉阶往东西延伸,看不见尽头。
门口金吾卫把守,凌青不敢近前,只悄悄抬眼往往门内望去。不远处覆着绿琉璃瓦的殿宇,大概就是翰林院。
她等了一会儿,便看见文晦明从宫门内急匆匆地赶了出来。他今日穿着藏青色官袍,更衬得俊秀挺拔,面如冠玉。
“凌青姑娘,等了很久吧?”他小跑过来,气息微喘。
“没有,我也刚到而已。”
“那就好………”
文晦明看着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俊秀的脸上泛起一层薄红。
凌青没让他尴尬太久,主动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了过去。
文晦明接过来,入手的分量让他吃了一惊。他解开布包,看到里面是两本装订整齐的厚厚册子,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抬头看着凌青,满眼的难以置信:“这么厚……你用了不到一月写出来了?”
“………这算快,还是慢?”
“当然是快!快得不可思议!”文晦明由衷地赞叹。
凌青淡声道:“不算快了。毕竟我只是复述,自己又不需要思考。只是事情过去太久,很多细节需要反复回想才能确认,再加上白天总有事要做,所以才耗费了这么些时日。”
“…………”他从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和眼底那一抹倦色中,窥见了背后付出的心血,他认真道:“辛苦姑娘了,此番定是费尽了心力。”
“无妨。”
文晦明下意识地摩挲着书页,无意间又翻开一页。他目光落在纸上,整个人忽然愣住了。
“这字……”他凑近了些,仔细看着。
纸上的蝇头小楷,初看只觉工整,细看之下,却发现每一笔都力透纸背,铁画银钩。这分明是欧阳询的路子,法度严谨,却又在撇捺之间带着一股自己的筋骨与锋芒。通篇看下来,真是赏心悦目。
他猛地抬头,眼神里是全然的震惊:“凌青姑娘,我竟不知……你的字,竟好到如此地步!”
“…………只是之前练过罢了。”凌青道。
文晦明看向她,眼神却越发钦佩,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爱慕。
“姑娘有此才华,实乃女子中之翘楚。”
“天下女子,德才兼备者比比皆是,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比如我家小姐,就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而我却只在诗书一门上有些天赋。”
凌青抬起眼,认真道:“………若天下女子,都像男儿一般可读书习字,参加科考,怕是会出现更多沧海遗珠。”
“………”
文晦明怔怔地听她讲完,神色越发敬重。
“此言,我之前从未听过………”他一笑,“但我觉得………姑娘所言,极是。”
两个人相视一笑,眼神里都是对彼此的认同。
“说起来,姑娘如此辛苦为我写书,又大老远送来,我该尽地主之谊。”文晦明叹了口气,“可惜,我官职低微,宫规又森严,不能带你进去看看。”
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又急急地补充道,“你等我,等我再努力些,得了陛下青眼,或许……或许陛下能开恩,允许我带亲近之人入宫参观……”
他说到“亲近之人”四个字时,许是觉得有些唐突,话音弱了下去,脸也更红了。
他偷偷抬眼,想从凌青脸上看到一丝羞赧,却发现她正出神地望着宫门方向,他的这番试探,未激起她的半点反应。
文晦明眼中的光彩黯了下去。
“哦………”过了半晌,凌青似乎才反应过来,转过头道:“没关系,我相信大人定会青云直上。”
“你………真的相信?”
“当然。”凌青果断道,没有丝毫犹豫。
文晦明抬起头,眼神又重新散发出光亮。
“那我就………接你吉言了。”
…………
两个人又随意说了几句,文晦明沉浸在喜悦中,并未发现凌青的目光,早已越过他,频繁地投向他身后的宫门。
忽然,凌青的眼神一凝,落在了宫门内刚走出来的一个人身上。那人穿着便服,年纪略长,脸上带着不耐烦,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那是谁?”
文晦明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说:“哦,那便是我和唐洋的上司,翰林院侍读学士,周大人。”
凌青看着那位周大人上了一顶青呢小轿,轿子被轿夫抬着,不疾不徐地远去了。
“就是他啊。”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呢喃了一句。
声音虽轻,文晦明却听见了,正想问她什么意思,凌青却像是忽然惊醒一般,迅速反应过来,连忙道:“我想起来府里还有事,我得赶紧回去了!”
她话说得又快又急,转身就要走。
“凌青姑娘!”文晦明在后面叫她。
凌青却像是没听见,头也不回,脚步匆匆地消失在了街角。
—————
凌青绕了个圈子,远远地跟上了前面那顶青呢小轿。
今日此来,见文晦明是真,等周学士,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她上次回去之后,就托城里面的人牙子打听过那位周大人的情况。这周大人也算得上陆鼎风的半个下属。虽然他官职并不算顶高,也不是陆鼎风最亲近的那拨人,但也是为陆鼎风办事,还能说得上几句话。
他官职不高,却娶了个好妻子。他妻子是御史中丞家的女子,身份高贵,尤其善妒。而他,就是个典型的妻管严。
而听上次唐洋的话,这位周大人似乎是与他和文晦明同一天当值。所以凌青特意在下值的这个时间,前来送书。
这个时辰,的确是下值的时候,这位周大人却换上了便服出宫,想必不是回府。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必定得看看。
轿子不快不慢地穿过几条街,最后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
巷子口,轿子忽然停了下来。
凌青心头一紧,以为被发现了,连忙闪身躲到一堵墙后,屏住了呼吸。
然后,前面却没有了动静。
她犹豫一下,从墙角探出半个头。
只见那位周大人从轿子上下来,对轿夫低声吩咐了几句,便独自一人,转身朝巷子深处走去。
凌青蹙起眉。
奇怪,真是奇怪。
有轿不坐,偏要步行,还特意在这种地方遣走轿夫。这分明是想避人耳目,不想让人知道他真正要去哪。
她等轿子走远,便立刻跟了上去。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穿过巷子,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条极为繁华的街市。
那位周大人熟门熟路地汇入人流,竟是走向了街边一座极其华丽的酒楼。那酒楼足有三层高,雕梁画栋,门口挂着的灯笼都比别家的大上一圈,奢靡之气扑面而来。
但他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绕到了酒楼侧面的后门,轻轻叩了三下,门便开了,他闪身而入。
凌青在街对面站定,抬头看向酒楼正门上方那块巨大的金丝楠木牌匾。
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
衔柳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