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露榭西厢的下人房很是干净,连三等丫鬟的通铺都格外讲究。六张榉木床排列开来,每张都挂着素纱帐子。
凌青的铺位靠窗,此时夜已深,细雨轻叩窗棂,她半梦半醒间也隐隐能听见雨声。
在雨声中,她做了梦。梦里,她回到了童年时期。
她并不是父亲叶景菘的亲生女儿,她原本只是一偏远山村农户的孩子。
她爹娘在她之前就已生了三个女孩,这可把想要男娃的他们急坏了,终于又怀一胎,找了算命的一算,说保准是男胎。
结果生下她来,傻了眼。
算命的说,是她“天煞之命”,夺了男胎的位置。
于是,爹娘将所有怨恨都倾注于她身上,毕竟一个克死男胎的赔钱货,不配得到任何好脸,甚至连名字都不配有。
她像牲口一样住在柴房里,从有记忆起就每天吃最少的饭,干最多的活。
她的三个姐姐虽然没顶着天煞名头,但过的也没比她好多少。
只是,她越来越觉得奇怪。因为她的姐姐们是认命的,她们丝毫不觉得重男轻女的爹娘有何不对,她们甚至对压榨甘之如饴。谁干的活最多,谁就是最有价值的女人。
直到有一次,她的二姐因为摔了个碗被爹娘毒打一顿,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道:“你恨他们吗。”
二姐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似乎她说的话极为恐怖一般:“你在胡说什么?”
她那时估计只有七八岁,但就是脆生生地说出这么一番话:“他们根本不期待我们的出生,也对我们根本不好,要不是我们能干活,能嫁人给他们换嫁妆,估计早被他们赶出家门了。”
二姐扑过来捂住她的嘴:“你真是疯了!女人生来就是这样的命,爹娘打骂是为了我们好,这样嫁人之后才能有规矩!”
她一把挣脱开,像个狼崽子一样怒视着二姐:“凭什么我要守规矩,凭什么我就要是这样的命!”
从二姐越发恐惧的眼神中,她慢慢意识到,在这个穷苦偏僻的地方,不认命或许是个极其出格的行为。
也许她真是天生孤煞,注定变不成普通人。在豆芽菜的年纪她就悟出了这么一番人生感想,那因为长期吃不饱饭的小鸡崽子身体,更是硬生生长出了一身反骨。
她开始偷偷跑到村庄私塾外偷听,这番行径很快就被发现,直接让她被私塾里的孩子揍了一顿,回家又被爹娘打个死去活来,但她还是坚持不懈地去偷听,日复一日。
幸而她带着点慧根,私塾先生教过的文章,她总是一遍就懂,多听两遍就能背下来。在其他孩子咿咿呀呀,念都念不明白的时候,她已经倒背如流了。
虽说这点小聪明不能让她摆脱困境,但至少让她的内心越发清明。
她也更加确定,自己是不平凡的,所以绝不能就这样认了命。
直到一日,她得知爹娘要将年仅十岁的她嫁给村里的张傻子,只因他们家出三两彩礼钱。
她面无表情,心里想着:你们不把我当人,那我就真不当人给你们看。
当天夜里,她就摸进爹娘的屋子。鼾声如雷中,她悄悄掀开坑席下的陶罐,这里藏着全家的积蓄,六两碎银。
她只拿了一两,这是她日夜为家里干活的报酬,其他的她才不稀罕。
她看了一眼熟睡的爹娘,心中没有一丝不舍,只有满腔恨意。
从今日起,她就当自己没有爹妈,就算他们死了,她也不会回来看一眼的。
她就这样离开村子,踏上了孤身一人的道路。可惜她再怎么聪明绝顶,也只是个瘦弱的十岁小女孩,在她途径清河县差点被人掳走时,清河县主簿叶景菘救了她。
“小姑娘,你家在何处?”她永远记得那时候的叶景菘,他身上全是好闻的墨香,笑起来时温柔如春风。他俯下身子,认真地问:“本官送你回去可好?”
“不好。”她仰着头,眼神倔的像头牛:“我没有家,我一直自己一个人过。”
叶景菘有些怔住,但当他目光扫过她手腕上藤条反复抽打的伤痕,再看到她瘦骨嶙峋的轮廓,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看到这个眼前这个男人蹲下身子,亲切地揉了揉她的头,她正不知所已,却听他说道:“我也有个女儿,比你大上一点,皮的像猴,想不想和她玩?”
她愣了愣,那双黑不溜秋的大眼睛里露出了谨慎的神色,但不知为何,她还是鬼使神差的跟着走了。
叶家的青瓦小院藏在巷子深处。踏过门槛时,十岁的她还是忐忑了,她知道自己有多不讨喜,从前村里的小孩都嫌弃她阴气森森,就连她的三个姐姐都暗地里叫她怪胎。
如若这个小官的女儿也不喜欢她,她才不会讨好,一定掉头就走!
反正身上还有一两碎银,足够活很长时间呢。
叶景菘牵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踏上台阶时,一个穿着红衣裙的小女孩冲了出来。
这小女孩真是漂亮极了,眉眼长得如同画里的人似的,明媚灿烂,让人移不开眼。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衣衫,有些自惭形秽,更想立马走掉。
忽然,那小女孩直接跑着过来,惊喜地大叫:“爹!这就是你说的妹妹?”
说完,女孩便不由分说地扑过来抱住她,直接将她抱了个满怀:“我叫叶清涟,以后你就是我妹妹啦!”
她僵立在原地。叶清涟怀中有阳光晒过的棉絮味,竟带着几分温暖的感觉——从来没有人,这样热烈地拥抱过她。
叶景菘摸了摸她们两个人的头,笑呵呵道:“从今日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他转头对着她道:“你以后就叫,叶清澜,好不好?”
她在十岁那年终于拥有了名字,清澜,真是个好名字。
十年憔悴尘土窟,清澜一洗啼痕空。①
后来读了此句,她才知道,父亲从给她起名开始,就盼望着她能彻底摆脱往日十年憔悴,以清澜之名重获新生。
从那之后,她就正式成为了叶家的女儿。
叶家的日子清贫却明亮,青瓦小院三间屋,东厢是父亲的房间,西厢两姐妹同住,堂屋被用来当做读书的地方。
天蒙蒙亮时,父亲就要去上值。她与姐姐也一同起来,用完早饭,就各忙活各的。
父亲的书房全是各种各样的藏书,她便翻出本医书坐在廊下,一看就是一上午。
姐姐叶清涟不爱看书,尤爱骑马和舞剑,每日上午都要去马场练练马。邻里的人都说姐姐这样没规矩,再漂亮以后也难找婆家。
父亲却不觉得,宽慰姐姐:“谁说女儿家就只能会手工女红,只要这辈子能在一件喜欢的事情上做到极致,那就是了不起呢。”
于是姐姐更加日复一日的骑马练剑,立志将来要做一位侠女。这位预备侠女每日从马场回来,必定先冲过来抽走叶清澜手里的书卷,藏到背后:“小书呆子!看见你姐姐回来了还不恭候!”
小叶清澜那时候不经逗,每每气得跳脚,却奈何不了叶清涟一点。
叶清涟哈哈大笑:“笨蛋,看本女侠的无双剑法!”她故意把剑穗甩到叶清澜脸上,惹得叶清澜追着她不停的跑。
两个人闹累了,叶景菘也就散值回来了。一家人坐在一起用完饭,就齐聚在堂屋看书。
叶清涟趴在榻子上看那些鬼怪志异,而叶景菘就给叶清澜讲经史子集,等书上内容研究透了,便手把手教她练字写文章。
父亲常常夸她,说若是本朝许女子科考,她努力努力定能拔得状元。在叶景菘眼里,她叶清澜怕是放个屁都比所有人香。
夜里,她与叶清涟睡在一张床上。叶清涟呲牙咧嘴地歪着身子,后腰上一片淤青,一看就是白天骑马又摔了。
她默默等着叶清涟睡去,才小心翼翼从枕头下掏出一个小药盒,里面是她根据医书自己调制的药膏。
她抿着嘴,将药膏轻柔地涂抹在叶青涟的后腰。药膏渐渐化开,忍冬的香气弥漫在狭小的闺房里,窗外秋声唧唧,耳边是叶清涟平稳的呼吸声。
在叶家的每一个夜里,她都是这样幸福而满足。
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映亮叶清涟熟睡的侧脸。她轻轻将薄被拉至姐姐肩头,忽然被拽住衣袖———
叶清涟倏然睁开眼睛,眼睛里却是血色一片,那张姣好的脸不知何时变得扭曲,她哭喊着。
“清澜,救我………”
“轰!”
她猛然睁眼,冷汗浸透中衣。
窗外雨越下越大,有雨水渗进窗里。同屋的丫鬟鼾声如雷。
她从床塌上坐起,胸口剧烈地起伏。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梦中为姐姐抹药膏的余温,可随着窗外一阵风吹进来,那点温度也随之消散,什么也不剩了。
“叶清澜………”她在心中一遍遍默念自己的名字。
叶家没了,她也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从此世间再也没有叶清澜,只有丫鬟凌青。
父亲盼望她得到的新生,怕是再也实现不了。
①出自宋代苏轼的《再次韵赵德麟新开西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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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