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妇人拄着沉香木拐杖缓步从院外而来,满头银丝梳起,发间只插了一支沉水衔梅簪,通身素净却气势迫人。
林雪桐带着身后众人行礼,恭声道:“母亲。”
扶着陆老夫人过来的,是一位年龄大概十六七岁的女子。凌青看了她一眼便有些愣住,只因为这女子实在是符合她想象中的高门贵女——仪态端方,气度清华,举手投足间自带书卷清气与名门闺秀的大气与从容,她浅浅一笑,梨涡若隐若现,实在是温婉如玉。
她敛衽屈膝,声音也如人一样温柔:“见过母亲和两位姨娘。”说着又看向陆皎和陆微:“两位妹妹也在。”
陆皎翻了一个白眼,却还是不情不愿的叫了声“二姐”。
原来这女子是府内的二小姐,陆沁。凌青快速回想自己之前打探的陆府消息,这位陆沁小姐是陆家先夫人的女儿,而先夫人生下陆沁不久后就撒手人寰。陆大人深爱亡妻,坚持要为亡妻守孝三年,但当今陛下体恤他府中无女主人打理,刚出生的嫡女也需人照料,就让他纳了礼部郎中嫡女林雪桐为侧夫人,等守孝过后,林氏便扶为正室。
同是家中嫡女,再看看陆皎对陆沁的态度,这陆府的关系还真是耐人寻味。
不过林雪桐这个继母倒似乎对陆沁极好,她关心道:“沁儿,你风寒刚好,怎么就出来走动了。”
陆沁温声:“多亏母亲前几日送的补品,才好的如此快,只是在屋里闷得久了,想出来陪陪祖母,祖母说今日府里来了新丫鬟,我们便来凑凑热闹。”
“这丫头,病刚好就忙着来看我,一点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陆老夫人语气凌厉,可看着陆沁的眼神却藏不住笑意,只不过看向别人时就没那么和善了,她目光如刀地扫视了一圈众丫鬟,最终落在了跪在最前面的凌青身上。
“刚才在院外听了个一知半解,有个丫鬟颇懂医理?”陆老夫人拐杖在地上一顿:“既然这样,就让她到沁儿的月露榭煎药吧。”
凌青正在盘算着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忽然点到她身上,她不由愣了一下。
“祖母,这丫头已经被母亲安排到我院子里了!”幸好还有陆皎这个大炮仗,不待凌青有何反应,她就已经蹦出来叫喊了。
陆老夫人的手中拐杖重重在地上磕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声声响:“怎么,你要与你二姐争?”
“祖母,不碍事的。”陆沁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在旁劝和。
“皎儿,是不是我平常太惯着你,谁让你这么和祖母说话的!”林雪桐一看老夫人发怒,也不再对自己这个女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能厉声呵斥:“你二姐身子不好,院里的人手又不够,把凌青指过去最好,我也能放心。”
说完,她看向凌青:“凌青,你可定要好好伺候二小姐的汤药。”
陆皎还想再闹,却直接被林雪桐身边的大嬷嬷给拉走了。凌青只听他们三言两语之间就将自己安排到了二小姐院内,自己除了认了没任何办法。
“奴婢定会尽心竭力。”她应声,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指甲不由掐进掌心。
比她想的还要困难,为奴为俾,就意味着完全没有做主的权利,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第一步,她就出了差错。这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事不能如她愿。
她在家中一直被父亲夸聪慧,也的确跟着父亲读了不少书,虽外表不表现出来,但她内心一直自恃见识明白,头脑不凡,没有什么事是费心谋划解决不了的。
只是,不甘心又如何。她如今就是二小姐陆沁院中的人了,就得从这开始。
陆沁生母已逝,在家中没有实权,但她终究是嫡出长女,且蕙质兰心,才情超逸,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所以备受陆府老爷陆秉风看中。
陆府的风吹草动,未必就能避开这位二小姐。
凌青心内有数了,待其他人挑选完丫鬟后,便站在一旁等候月露榭的人带她回去。
她假装不经意的看向刘伢婆,这婆子刚赚了钱正乐呵着呢,此时眉飞蜂舞的奉承着赵嬷嬷。
她说的唾沫星子直飞,说累了停下转头时,正好对上凌青的眼神。
对视那一刻,刘伢婆似乎看见什么恐怖东西似的,手中的帕子掉落在地上。
还没等她捡,不远处来了个笑容慈和的嬷嬷,直接与凌青说了几句话,便带着走了。
刘伢婆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只感觉额头都是冷汗,她永远忘不了刚才那一眼,那丫头空洞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犹如恶鬼一般,她知道,这丫头在威胁她。
“早知这丫头如此邪性,老娘才不收那包银子,安排她进陆府,也不知她要干什么………”
她咒骂着捡起地上的手帕,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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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嬷嬷领着凌青穿过月露榭的小门,院内清幽雅致,廊下悬着几盏素纱灯,若是晚上,风过灯影摇曳,定会衬得满院竹影婆娑。
“二小姐身子弱,每日都得喝汤药。”陶嬷嬷是陆府的老人了,之前是先夫人的丫鬟,陆沁出生后就一直看照着陆沁。从她的眼神也不难看出,她是当真将陆沁当作亲女儿一般。
推开后院茶药间的木门,一股药香扑面而来,陶嬷嬷温和道:“你既懂药理,日后便在这当差。”
凌青应了声“是”,目光却已迅速扫过屋内的陈设。药柜上青瓷罐排列齐整,却有几个盖子微微半开着,隐约可见里头干枯的草药。案几上几张药方摊开着,纸边已被水渍浸得发黄。墙角那一排煨药的砂罐倒是摆得整齐,只是凌青眼尖,瞧见其中几个罐身上有道细细的裂纹。
这月露榭岂止没有懂医理的,简直就是对陆沁的汤药根本就不上心,在这做假功夫罢了。
凌青收回眼神,没有说话。
“碧桃!”陶嬷嬷高呼了一声:“来新人了!”
碧桃从里间走出来,她杏眼桃腮,有几分美貌,但看人时细眉一挑,带着几分刻薄。
她笑盈盈地过来,福了福身子,语气带了几分谄媚:“嬷嬷放心,奴婢定会好好教她。”
说着说着,她便亲热地扯着陶嬷嬷的袖子,说自己是如何辛苦,每日的药都是她亲自盯着火候,新的稀缺药材是她千辛万苦央求库房给她的………
凌青心想:如此费心费力还搞成这个死样子,那就不是不用心,而是脑子有问题。
待陶嬷嬷走后,碧桃脸上的笑容瞬间冷了下来,她斜睨了凌青一眼,哼笑了一声,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的摆弄着手指:“叫什么名字?”
凌青素来最烦这种没有脑子还乱摆谱的人,只是初来乍到,对方是比自己高一级的二等丫鬟,她只能忍下气,沉声道:“凌青。”
碧桃嗤笑一声,随手拿起桌子上的药方开始念:“辰时,健脾益气汤,党参四钱、白术三钱、茯苓三钱、黄芪五钱、山药一两、甘草一钱,水煎至七分,温服;午时,养血宁心汤,当归三钱、白芍二钱、熟地黄四钱、酸枣仁三钱、龙眼肉十枚,文火煎至八分,去滓温服;子时,滋阴安神饮,百合五钱、麦冬三钱、五味子二钱、远志一钱、朱砂二分,煎沸三滚即止,调蜜温服。”快速念完后立马问道:“怎么,记住了吗?
凌青看着她那不怀好意的眼神,立马知道她什么意图,不就是想给自己立个下马威,刻意为难她吗。
不好意思,还真为难不到。
凌青嘴角微微一扬,摆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嗯………”
碧桃越发得意:“记不住是吧,你这榆木脑袋…………”
“辰时,健脾益气汤,党参四钱、白术三钱、茯苓三钱………”在碧桃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凌青慢条斯理地背完,还不忘最后假装小心翼翼的补充一句:“我实在蠢笨,不知道记的是否可对?”
碧桃完全愣住,显然没想到她会一字不差地复述完。反应过来后,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恼意:“既然你这么伶俐,那我就放心了。”
凌青垂下眼:“那碧桃姐姐可否教一教我煎药的规矩,我好午时给小姐煎药。”
“不急,”碧桃站起来,语气讥讽:“你先忙别的。”
她指了指后院:“你去将柴火劈了。”
凌青微微一顿,抬起眼眸:“劈柴?”
本朝三品大官的府邸,嫡女的院子,竟还要煎药丫鬟亲手劈柴,自给自足,真是天大的笑话。她虽之前没接触过大户人家,但也知道这柴炭都是统一发放,哪轮得着她去劈柴。
凌青直视着碧桃的眼睛:“老夫人让我来煎药,我若是不煎,老夫人知道了,怕是会责怪我和碧桃姐姐。”
碧桃丝毫不怕,笑了一声:“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老夫人岂会在意你。一个新来的丫头片子,就想碰小姐的汤药,我哪知道你是什么心思,万一在汤药里动手脚怎么办?我呸!”
凌青知道她存心刁难,以她三等丫鬟的身份,似乎只能老老实实认栽。
父亲也一直告诉她,成大事者,必忍小岔。
可是她信奉的原则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如若她忍让一次,就会彻底被看扁,任意拿捏。
如今刚入府,若就任由被这么个刁钻丫头欺负,那她还有什么本事调查姐姐和父亲的真相?
凌青抬起眼,认真得看着碧桃:“碧桃姐姐让我去劈柴,我自然要干。只是………”她话锋一转:“陶嬷嬷让我一定要好好请教姐姐,还请姐姐看看我劈柴劈得如何。”
碧桃得意的仰起下巴,她自然愿意坐在旁边看凌青累的气喘吁吁的样子,到时候再嘲讽两句。
“我自然会监督你。”
后院的一个窄小匝道里,堆满杂物,最角落堆着几根腐朽木头,表皮发黑,上面全是虫蛀孔洞,显然放了老久。
凌青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老老实实开始砍。
碧桃搬了个小凳在旁坐着,看着凌青劈柴的样子,在那捂着嘴嗤笑,笑完就拖着长腔不屑道:“笨手笨脚的,赶紧的啊。”
凌青垂下眼眸,心想:笑吧,使劲笑,看一会儿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她艰难地举起斧头,斧头劈下,斧头劈下,陈木却并未应声而裂,反倒溅起一片碎屑,扑了凌青满身。
听见碧桃笑的更大声,凌青微微勾了勾唇角。
她动作更加笨拙,下一斧劈歪,直接溅起更多木屑,木屑飞的老远,有一片直接顺着碧桃的脸颊滑过去。
“啊!”碧桃尖叫一声,站起来连连往后退,捂着脸:“你瞎劈什么!”
凌青连忙放下斧头,做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碧桃姐姐赎罪!这木头朽了,一劈就碎,我不是故意的。”
见碧桃捂着脸不说话,她面上越发愧疚,忙道:“姐姐,你伤着了吗?”
说着,便急忙朝她走过去,走的时候步履仓促,脚下瞬间被地上放着的杂物绊了个踉跄,直接一下子朝碧桃扑了过去———
碧桃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凌青整个人撞到踉跄后退,“砰”一声撞上后面的药架子,腐朽的木架子也轰然倒塌。在碧桃的尖叫声中,她的衣裳被断裂的木刺撕开一条长口子,腕上的镯子也不知道磕到哪,直接咔嚓裂成两半。
不过电光火石的时间,她的脸上染了血痕,衣裳和镯子一片狼籍,碧桃彻底惊呆了。
凌青“手忙脚乱”的爬起来,一脸愧疚:“碧桃姐姐,对不起,我不知被什么绊倒了,就,就这样了。”
碧桃终于回过神来,又是一声尖叫,她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就要给凌青一个耳光:“你这贱人!真是疯了——”
凌青心内冷笑一声,快速把身子一偏,躲了过去。
“姐姐别生气!我这就去请常嬷嬷来,让常嬷嬷找大夫。”她佯装惊慌,不顾碧桃宅后面喊叫,撒腿就往院里跑,一边跑声音一边扬高:“陶嬷嬷———”
碧桃脸色骤变,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使劲跑上来抓住凌青的衣袖:“你给我站住!”
她胸口激烈起伏,不断喘着粗气,一声不吭的看着说凌青,掐着凌青的手恨不得透过衣袖直接掐入皮肉里。
凌青知道她在想什么,若是陶嬷嬷来了,看见这番情景,必会追问为何两个人会在这后院劈柴,自然就牵扯出碧桃滥用权利,让新丫鬟干粗活的事。
而且,碧桃身为这茶药间管事丫鬟,明面上就敢如此大胆,背地里还不知道干了什么吃回扣,卖药材的事,说不定这废弃的后院就藏着什么证据,否则她怎么会如此紧张。
凌青看着碧桃拉住她的手,佯装不解:“碧桃姐姐,你这是干什么。”
“今日………今日你先回去歇着。”碧桃强压怒火,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必干活了。我自己去疗伤换衣服。”
“那怎么行呢?”凌青欣赏着她脸上的血痕,很是满意:“姐姐受伤了,才该回去休息,今日小姐的药就让我煎吧。”
“滚!”碧桃再也绷不住了,尖声呵斥道:“叫你回去就回去!明天之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凌青连忙低着头快步走出后院匝道,肩膀瑟缩,像被吓坏了一样。可刚出了茶药间,转过回廊拐角,她背脊便倏然挺直,眼神只余一片冷冽寒意。
这没脑子的东西,竟也能当上管事丫鬟
这小打小闹的刁难在她眼里不过是蝼蚁闹剧罢了,但就算蝼蚁也很缠人。姐姐的线索可是一点也等不得,她必须赶紧在府里找机会打探。
若这碧桃继续找事搓磨她,定会阻碍她的计划。
若再有下次…………
凌青攥紧了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