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察觉到微妙的失衡感。这感觉,源于他早上多买了一份蟹黄包。
一个稀疏平常的凌晨。月亮还挂在檐角。
烬伸出手稳稳接住从北方飞来的鹞鹰,它的羽翼裹挟着朔风特有的气息,凌冽干冷。他小心翼翼地取下传书,就着月色细细展读。顾临渊的批复字如其人,勾划如戟:
继续深入,不动声色。
情报已得重视,他便心下稍安。烬点点头,目光下移,又见到下有一行墨迹,似经反复涂改。虽明知不该僭越,终是耐不住好奇,便透着微光细细研读。
“放心……去……做,有难……早回,不要深……究。”
他逐字念罢,竟怔愣良久。不知为何想要对月长笑,笑意涌至喉头却化作一声悠长叹息。
他想,可惜这是南方。若此刻身在北地,定能呼气成霜了。
月下的檐上,烬负手而立,抬头目送鹞鹰振翅北还,抹额的两抹绦带在风中柳树枝条般轻扬。
“林公子,今儿这蟹黄包味道着实鲜美,在何处购得?”客栈堂内,烬一行人做着例行的汇总计划工作。南国朝雾未散,北人已齐聚一堂。此时,多数商户还未开摊。
烬执箸,娴熟夹起一个包子,送到嘴边小咬一口,又放入姜醋碟轻蘸,轻吹两下,才将汤汁一饮而尽。
细嚼慢咽下,他才不紧不慢道:“正巧,隔壁新开了一家早餐铺,主人勤勉,起得极早,我看他的餐点新鲜,就多买了一份。果真是别具地方风味,不尝不可。”
众人称是,也有样学样吃起包子。
正当烬要下箸夹第二只时,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擦过脑海,让他蓦然一顿。
旁边的下属察觉这瞬息的僵直,低声道:“无事吧,林公子?”
烬微蹙眉,把筷子横着放下,起身:“无事。忽而想到,或许这早餐店里还有更合北人口味的餐点。”
下属见状,也纷纷打算起身,却被烬一句话按在原地:“我去去便回。”
下属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那电光火石之间,烬统领到底悟出了何事。
烬快步走向那个早餐铺,正逢老板要收摊离去,他于是赶紧上前,先一步拦住了打算将烬视若无睹的老板。
老板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林公子啊,小店实在可没有什么能卖的了,你看,”他指向蒸笼,“早就熄火啦。若是林公子实在喜欢小人的手艺,明日再来一访,可否?”
烬勾勾嘴角,意有所指道:“我今日若是没来,明日还能吃上老板的蟹黄包;可惜我今日心急来了,明日……老板恐怕是要嫌弃,我这老主顾,太过缠人了。”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慢慢向炉灶的方向靠拢,掌心轻贴。果然,没有温热的触感,炉灶早已冷却;又扫了蒸笼一眼,最上层的蒸笼竟没一层水汽,这绝不是个生意红火到刚收摊的店铺。
老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讪笑道:“林公子这是何意,承蒙林公子喜爱,小店蓬荜生辉啊。”
烬不语,只是掏出一串铜钱,拍到老板手里,依旧满面春风:“无事,只是想起来少付了一笼蟹黄包的钱而已,特来补上。老板慢走啊!”
直到那佝偻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烬的眼神一瞬归于冷冽。
监视别人这么久,倒是头一次被人监视。新鲜。如果不是在街上,他几乎就要抚掌冷笑了,好一个南国女帝,手段倒是很与她的名声相配,竟是自己小瞧了天下英雄。
下属们注视着烬如风般回来。他打了个手势,召集他们即刻离开旅馆,启程前往临安,立感大事不妙。
果然,烬特地挑了一条难走的商道。七绕八拐,再三确定周围已无眼线,行至偏僻处,烬发狠把抹额一扯,攥在手里。
“一群草包,我们被监视了。”他啐了一口,恨恨低骂道。
下属惶恐起来,又不能当场下跪,只得个个垂头,听从统领发难。
“那铺子早不开晚不开,偏偏咱们住对面就开张?天没亮就营业,比别家早了整整一个时辰!”他烦躁地摇摇头,“这么多破绽,你们就没一个人闻出味儿来?蠢材,陛下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下属们个个屏息凝声,脸色神色在羞愤和愧疚间流转。
烬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迅速复盘了局势。:“不过目前我们能暴露的情报,也不多,否则这女帝也无需布置这么密的眼线,只为了把我们抽丝剥茧。又或者——”烬语锋一转,语调急转直下,带着几分不可思议,“这位女帝,本身就有这么一个习惯……这个网本身,并不为我们而特别存在。”
烬说完这句话以后,所有人都骤然抬起头来,眼神中充满讶异,不解,甚至是一丝恐惧。
空气中弥散着比血腥味更甜腻的桂花香,似乎无孔不入。
于此同时,陆栖光的朝堂上。
陆栖光尚未上朝,百官们便已来齐,乌纱帽压压如云,间或传来窃窃私语,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或肃穆或张望的面容。
“皇上到——”
嘹亮尖锐的唱诺声毕,百官立刻止住私语,齐刷刷跪地伏身,头朝龙椅。
泠冽的幽香,先人而至。冷,却如玉润;淡,偏过鼻难忘;清,好似活泉蕴生。
素衣扫过铺向龙椅的金毯,在殿内或明或暗的光线下,流淌出珍珠贝母般细碎的光泽。乌木簪子上,玉环随着步伐节律地碰撞,仿佛春冰崩裂的声音。百官无一敢抬头正视,只是在陆栖光路过他们时,能感受到一阵炫目的光晕。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如海啸。
“众爱卿平身。”她衣袍一挥,侧里沉金线绣的龙纹惊鸿一现,若潜龙在渊。侧坐于龙椅上,她以手支额,指节靠着耳垂处的黑珍珠, “虚礼免了。林枢密,前几日南境军报迟缓一事,查的如何了?”
林枢相应声出列,伏地叩头,诚惶诚恐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臣稽查不力,该当死罪!然……军报需经兵部核验,将军府复勘,此乃祖制,非臣所能逾越。”
陆栖光不动声色,只是轻抚耳垂上的黑珍珠,它在光线下折射出微微的虹彩。
镇南将军一听此言,按捺不住胸中怒火,一步踏出,甲胄铿然:“一派胡言!林枢密,去年三万支箭矢你卡两月有余,南境将士曾以竹箭力抗蛮人,旧痛未平,今又以虚言搪塞,推诿祖制!在此等事上公报私仇,把数万将士的性命置于何地?!”呵斥声如金石迸裂,虎目含威,字字泣血。
霎时间,朝堂如滚汤泼雪。
御史王铮率先出列:“可笑至极!边关烽火竟断于文书往来间!”他面向陆栖光,“林枢相执掌机要,却因循推诿,臣弹劾其玩忽职守,请陛下明察!”
枢密院副都周崇远闻言,反唇相讥:“王御史当真年少气盛!枢密院调兵合规,贵在法度森严,岂容你妄加揣度,污蔑国法!”
审计司盐铁官刘以文亦出列,附和道:“臣亦有奏。军械账目糊涂,三度催核竟无一人禀报,将军府恐怕……难逃其咎。”眼色晦明难辨。
行军司马赵猛见局势倾斜,快步上前,直指刘以文鼻子:“驿道维修款被审计司克扣三成!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殿内哗然渐起,各方附议,辩驳声交织,竟成鼎沸之势。
陆栖光反而平静得像一团冷火,静观其变。眼神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林枢相微微勾起的嘴角。身旁侍立的女官,团扇轻摇,流苏晃动的节奏,未曾稍乱。
眼见赵猛和刘以文几欲拳脚相向——
“陛下!”
林枢相一声朗喝,满堂嘈杂瞬熄。他自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双手高举过顶。
所有人,除了陆栖光,都看向那卷黄帛。
陆栖光大手一挥:“说。”
“查,将军府镇南将军手下的副将张威,贪墨修路饷银,以此账册为证!”他将锦帛徐徐展开,转身面向诸臣,睨了镇南将军一眼:“各位可还有异议?”
满殿死寂,落针可闻。赵猛脸色霎时白如墙灰,悻悻松手,连连后退;刘以文则拍拍衣襟,回报以一个冷笑。
“呈上来。”陆栖光将手一伸。
林枢相恭恭敬敬走到台前,百官各归其列。
“……”陆栖光读完,缓缓抬眸,信手将锦帛掷到镇南将军脚边。卷轴滚动的声音如磨刀一般压过每个人的心头。
“张威,凌迟,并夷三族。贪银追回,家产充公,抚恤难民。刘以文,五日之内,我要成果。”凝冰般的声音在殿堂上盘旋。
“镇南将军,御下不严,罚俸一年,戴罪立功。
“暂立南境都督府,统辖边务,直禀于朕。遣派监军协理粮草刑名,将军领都督职,即日赴任。”
镇南将军下跪谢恩。
陆栖光一顿,环顾群臣。凤眼轻扬,目光最后落在林枢相身上。
林枢相马上垂下头去。
“然,枢密院流程僵化,致生蠹虫,此为事实。南境兵权转隶都督府,你,好生反省。”
林枢相的瞳孔缩小了一圈,却声音艰涩:“臣……遵旨。”
“退朝罢,朕乏了。”陆栖光拂袖转身,裙裾掠过御阶血色。
退朝钟鸣。林枢密踉跄出殿,将军握拳沉默。百官神色凝重。直至那幽香渐远,所有人才敢呼出一口浊气。
三言两语间拨乱反正,抓大放小。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位女帝绝非宵小。
素衣远去,唯余无边威仪,如月高悬,笼罩这满地的噤若寒蝉。
烬一行人改换路径,跋涉数日,终抵临安近郊,于一处叫“烟波里”的临河客栈落脚。
连日奔波,人马俱疲。这天夜里,烬独坐窗前,窗外雨声淅沥,浸润着南国微凉的夜。正欲合眼,忽闻楼下大堂传来一阵喧哗,是几个走南闯北的货商,正高声议论着今日临安城中最轰动的消息。
“诶,听说了吗?那张副将的案子,判了!”
“可是夷三族?”
“正是!男丁问斩,女眷流放,家产抄没……好大的阵仗!”
“陛下登基以来,多久没动过这般重典了?消息传得飞快,街头巷尾都炸开了锅!”
“啧啧……”
那议论声里,混杂着市井小民对重磅消息的天然兴奋,与一丝对罕见酷刑的惊惧。
烬执杯的手凝在半空,纹丝不动。茶汤清亮,映出他骤然缩紧的瞳孔,一丝基于自身铁血经验的误判,正悄然滴水成冰。
夷三族……消息传得飞快……
这几个字,宛如冰冷的苦无,瞬间钉入他记忆的最深处——朔京城关下飞溅的鲜血,那个被砍去半截身体的孩子。那是北晟惯用的手法:以最快的速度,传递最极致的恐惧,用鲜血浇筑权力的壁垒。
是了,定是如此。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得出了结论。依照一路的见闻,他已确信南国女帝擅长以无孔不入的方式监视人们。这绝非寻常的消息流传,这是那位南楚女帝,在仿效北地的雷霆手段,用这刻意加速扩散的残酷判决,向他这只潜入网中的鹰隼,进行一次精准的警告与威慑。
她仿佛在他耳边轻语:你王上所行之事,朕亦可行。并且,朕要你亲耳听闻,亲眼见证这恐惧是如何在这片温柔水乡蔓延开的。
早餐铺老板不自然的讪笑、裱画师傅探究的眼神、那无孔不入的甜腻桂香……此刻仿佛都与这窗外的雨丝交织在一起,化作一张正在收紧的、窒息的无形巨网。
他缓缓放下茶杯,指尖在桌面上重重一叩。
既然如此——
烬抬眼,目光如淬火的匕首,刺向窗外沉沉的雨夜。
那便看看,是你的罗网更韧,还是我的锋刃更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