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马蹄声踏破了朔京城关的宁静。昨夜的血迹,只在地砖缝隙里,留下一道淡如桃花的痕迹。
车内的青年掀开车帘,向守门人亮出一块玉牌,微微一笑。守门人只瞥了一眼,便立刻低头哈腰,目送马车扬长而去,消失在扬起的尘埃里。
身后,早市的炊烟与叫卖声准时弥漫,将关于抄家与死亡的种种传闻,逐渐冲散得干干净净。对于南街的茶博士、西市的胡商而言,宫墙里少了哪几位贵人,远不如今天的米价和邻家的绯闻来得重要。
马车上。
烬身着青绿色劲装,一条金玉鲤鱼纹细抹额高高束起墨发,一双桃花眼清明如水,活脱脱一位翩翩贵公子。随行的几位下属,或布衣,或绫罗,皆作商人扮相。
兴许是吹进车厢的风开始柔和而染上暖意,烬紧绷的双肩开始略略放松。他把玩着随身的玉佩,心想陛下考虑的真是周到,竟不知从哪里搞到了南方矿产里的新料。
然而,车内的气氛却安静得诡异。除了辘辘车轮声,再无其他声响。
这可不似一支真正的商队。烬心下了然,决意以身作则,打破这僵局。
“此番南楚之行,不过是为打听些市井消息,比诸位平日所为,已是轻松许多。”他放缓了声音,寻找着旧日的记忆,努力扬起一个轻松的笑。
但或许是他平日积威太盛,这刻意放缓的语调与笑容,在众下属听来,却平添了几分笑里藏刀的审问味——
仿佛在说:如此简单的差事若还办砸,仔细尔等的项上人头。
一时间,车内众人将头埋得更深,恨不得屏住呼吸。
烬眼看自己的热场得了这般冷效果,只得识趣地缄口,将后续话语尽数咽回肚里,于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有些旧面目,就算寻得回,也终究不合时宜。
他揭开帘子望向车窗外,山逐渐由高耸的单峰连成青翠的山脉,渐渐地,飘起细雨。
与此同时,南楚市集。
南楚的早晨是被细雨和茶香唤醒的。薄雾如轻纱,笼罩着纵横交错的水巷。橹声此起彼伏,早起的船娘唱着软糯的吴侬小调,声音在石桥洞下打着转儿,惊起几只水鸟。沿河的青石板路被露水打得湿滑,青苔蔓生,店铺陆续卸下门板,露出里面琳琅的绸缎、精致的瓷器和芬芳的茶叶。这里没有北方的肃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慵懒而富足的气息。
坐落于西子湖畔的南楚皇宫并不似北方的宫殿那样精密冷硬,或者说,比起皇宫更像是私家园林:白墙黛瓦,飞檐翘角,掩映在花木之中。晨光透过枝丫,在地上洒出一片斑驳金色。
皇宫内。
南楚君主陆栖光并未坐在龙椅上。
珠帘轻动,桂香沁人,陆栖光斜倚在临水轩窗边的软榻上,身着一袭米白色的常服,宽大的袖口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她用朱笔简单勾画着奏章,偶尔伸手拨弄一池清水,搅动粒粒落下的桂花,打碎一池金光。
然而珠帘外,几位大臣跪资端正,竟是大气也不敢出。
“也就是说,”陆栖光的声音响起,清越如玉石相击,带着一丝慵懒,却让帘外众人心头一紧,“三日前,南境‘疠瘴’又起,三个寨子遭袭,死伤百余。而我们的守军,直到蛮人退去三日,才‘发现’异常?”
枢相额角渗出冷汗,伏身道:“陛下,瘴疠之地,消息传递本就迟缓,加之蛮人神出鬼没……”
“迟缓?”陆栖光轻轻放下奏折,抬起眼。
那是一双极为漂亮的凤眼,眼尾微挑,瞳仁不是纯粹的墨黑,而是在光线下荡漾出琥珀色的光辉,清澈,却见不到底。“林枢密,朕记得,去年南境军饷,朕特意多拨了三成,用于修建栈道、驯养信鸽。如今看来,这三成饷银,是都喂了西子湖的鱼虾了?”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但林枢密的背脊却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猛地以头触地:“臣失职!臣即刻派人严查!”
“查,自然要查。”陆栖光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连绵的山峦,“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抚流民,防治疠瘴。传令太医院,选派精干医师,携带药材,即刻南下。所需银钱,从朕的内帑支取。”
“陛下仁德!”几位大臣连忙叩首。
“至于军情迟缓之事……”陆栖光转过身,目光掠过众人,“林枢密年事已高,南境事务繁杂,难免力不从心。即日起,南境防务暂由镇南将军全权负责,林枢密从旁协助,务必在一个月内,给朕一套新的边防策论。”
轻描淡写,便削了旧部的实权,却又给了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还提拔了新锐。林尚书心中五味杂陈,既有被问责的惶恐,又有未被一撸到底的庆幸,只能连连叩首:“臣……谢陛下恩典,定当竭尽全力!”
陆栖光不置可否,只是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伸手去抚弄池中的锦鲤。鱼在她的指尖滑来滑去,却始终逃不出她的掌心。
处理罢政务,挥退众臣,轩内重归宁静。
纵是陆栖光,心下亦不免生出几分烦闷。南蛮之患,前朝便已积弊良久,她即位后虽以雷霆手段平息内乱,然而外忧却因南楚积贫积弱难解。更兼官宦勾结,贪墨成风,局势愈发盘根错节。
想罢黜一个贪官,很容易。但陆栖光的眼光不止到这里。她要的这条小鱼背后的鱼群,为了收网的效益最大化,偶尔“不小心”放走一条鱼去通风报信,并无不妥。
难的是有没有能力收起后续的网。
思绪及此,她索性将奏章随手搁置一旁,移步至轩内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之外,尚有一盘未竟的棋局。陆栖光凝眉半晌,终是拈起一枚温润黑子,于指尖细细摩挲。
稍晚些,北晟与南楚交界市集。
一行商队拦下一位南楚商人。为首的烬笑容可掬,熟络地拱手:“这位老哥,借问一声,前头就是南楚地界了吧?”
南楚商人打量这队风尘仆仆的人马,又见烬衣着光鲜,面露警惕:“是啊。听几位口音,不像本地人。”
“嗨,出门在外都是朋友,”烬笑容不减,活脱脱个不知世途艰险的富家公子,“我们是从北边来的,不做官也不当兵,就倒腾点小买卖,顺便见识见识南楚风光。”
“原来如此。”南楚商人将信将疑,“那诸位是想卖什么,还是买什么?这边界市场一年不如一年,好多以前的好货都卖不动喽——”说着长叹一声。
烬立刻换上同情神色,拍拍商人肩膀:“老哥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小弟虽然买卖做得不精,家里还有几个闲钱,要是能帮老哥渡过难关,那敢情好。”
身后扮作伙计的影卫们交换着眼色,都没见过平日冷面的统领这般活络,心下愈发凛然。
见统领这般,众人也不敢怠慢,纷纷围上来嘘寒问暖。南楚商人被这番热情感染,渐渐放下戒心,说到生意艰难处,不免唉声叹气,引得众人连连附和。
一行人说着话走进路边茶馆。
惊堂木声忽急忽缓,烬四下打量,见茶客稀稀拉拉,果然市集萧条。
“你们北边人做生意确实爽快,”几杯茶下肚,南楚商人拍着腿感慨,“可惜你们那儿重农抑商,要不以林公子这般人才,早该发大财了。”语气里透着相见恨晚。
化名林公子的烬举杯相敬:“范老哥太抬举我了。我就是靠着家里有几个钱,真要论见识,还得是您这样走南闯北的。”他眼珠一转,“虽说这边界市场不景气,我猜临安城里,应该还是好做生意的吧?”
范商人连连摆手:“早不比往年啦!南边蛮子闹得凶,女皇帝刚登基,里里外外一堆麻烦事,能糊口就不错了。”他一拍大腿,“要我说,那位女君,终究是深宫里长大的,能成什么大事。”
烬暗暗记下,继续试探:“北边又何尝不是?新皇上这三年来,一年比一年管得严。贪官是杀了不少,可能干事的也没几个了。再加上徭役重,年轻人都拉去打仗,地都没人种,可不就得重农抑商了?”说着无奈地摊了摊手。
“哼,说到这个,”范商人来了气,“前几日北边来人放话,说要开放两座城做买卖以示友好。今早就听说那女皇帝急着要签约,还要拨两成粮食助北边打狄人!她倒菩萨心肠,自家百姓都吃不饱,倒往外送粮食。最后这负担,不都落在我们这些小民身上!”
烬心中一动,拱手道:“范老哥消息这般灵通?真是让人佩服。”
范商人不由得意起来,轻哼道:“我家三代经商。那女皇帝还没登基时,我就跑买卖了。不是我说大话,论真本事,还得是我们这些在外闯荡的汉子。她一个深宫妇人,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哪懂得治国?”
再要细问,范商人却翻来覆去就是吹嘘家业、抱怨朝政,关于粮草的具体消息再也问不出什么。众人只当他是个爱吹牛的外围人物,客套几句便各自散去。
离开茶馆一段距离后,烬又恢复了那副面无波澜的神色。捋了一下歪掉的抹额,他向众人挥挥手:“入乡随俗,都学清楚了吧。以后出去打听消息,切忌硬冷,把你们的旧作派即刻改了。王需要我们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
众人齐刷刷低声应下。
遣散了众人去各自打听,烬的神色从漠然归于黯淡。他握着剑柄,望望北方,又看看南方,许久,把目光落寞地收回。
真是可笑。扮演一个轻松的人,对现在的他而言,竟然比杀掉一个人更费心思。
茶肆里,说书人收起折扇,轻拍惊堂木,对门童低声嘱咐:“去,把这扇子交给你李姐姐。”
暮色四合,西子湖画舫。
残阳映水,潋滟如血。陆栖光贴身女官秋菱正采办宫用物什,依旨购得布匹、茶叶、糕点,却独缺几柄扇子。她正暗自嘀咕时节不当,忽见一画舫自湖心缓缓驶来。舫上女子妆容明艳,犹抱琵琶半遮面,对她莞尔一笑。
“姑娘在寻什么?”女子声如莺啼。
“为宫中采买扇子,不知姑娘此处可有余货?”秋菱笑答。
“可巧。奴家恰有几柄团扇并题诗折扇,也不甚能看懂。粗陋之物,姑娘若不嫌弃,尽数购去可好?”女子纤指轻拨弦丝,软语商量。
秋菱欣喜接过,付罢银钱,将扇子仔细收好,连声道谢。
女子未再多言,只命舟子将画舫驶向湖心,一边浅笑一边漫声唱着《白蛇传》,歌声如涟漪荡漾,渐行渐远。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瞬间,散落在临安城各个角落。执行者互不相识,亦不知手中信息终将去向何方。他们仅是“回”这张无形巨网上的细微节点,依照某种连自身都未能尽解的规则悄然运转。
然信息溪流,正沿无数隐秘通道,悄然汇聚。
夜深时分,陆栖光仍在御书房批阅奏章。侍女悄步而入,换上新茶,于案角轻置一碟点心。此番并非寻常南味糕点,而是北地常见的奶皮饽饽。
陆栖光搁笔,执起点心,细嗅,**夹杂一丝腥膻沁入肺腑。浅尝一口,滋味尚可,却非惯口。
就着饽饽,她展开新呈的题诗折扇。其上或以直笔陈述,或借典故暗喻,将那支北方商队的底细、南境驻军异动、朝臣府邸隐秘等情报条分缕析,一一呈现。
此即“回”。无需专人面奏,每个节点皆不自知身在局中,却借这张精密微网,将所需讯息尽收眼底。
她提朱笔于锦帛疾书。至商队那条时,笔锋微顿,终慎重落墨:
静观其变,勿扰。
翌日清晨,当那几支商队照常出门“营商”时,他们未曾留意:落脚客栈对街新张了早点铺子;洽谈生意的绸缎庄隔壁搬来裱画师傅;连偶尔听曲的茶楼,也换了说书先生。
便是为首的烬,亦自以为得计,率众继续向临安深处行去。
网,已悄然收紧。每个节点如常运转,无人察觉正置身于一场精心织就的监视。这就是“回”的可怖——不倚仗顶尖密探,而借无数微末环节构建体系。纵有一二疏漏,只要体系尚存,信息便永不枯竭。
陆栖光立于水榭边,将掌中鱼食捏碎,徐徐撒入湖中,引得锦鲤竞相争食。水面涟漪四起,倒影支离破碎。
“欲借朕之力平定北境?”她望着水中破碎的天光,唇角泛起清浅的笑意,“那就让朕看看,顾临渊,你这北地狼王,能否在江南水网中觅得通路。”
南楚风雨依旧温柔,在天地间织就一张巨网,静候所有来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