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这七十二个小时里,林亦溪几乎榨干了自己所有的精力。
她查阅了大量关于阿尔茨海默症晚期陪伴的专业文献,结合顾奶奶曾是古典音乐教师、喜爱插花和音乐的特点,精心构思了一份详尽的《陪伴计划书》。
她知道自己面对的不仅是顾景衍对奶奶的关爱,更可能是他基于过往误解的挑剔。
所以,这份计划书,必须无比认真,无懈可击。
周二下午,林亦溪特意选择了一套米白色西装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化了淡妆,整个人看起来专业、干练,又不失温和。
思宇大厦高耸入云,冰冷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午后的阳光,气势迫人。
踏入一楼大堂,光滑如镜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匆匆来往忙碌身影,空气中弥漫着高效却冷漠的气息。
前台核对了她的预约,一位穿着职业套装的年轻女士微笑着将她引向专用电梯,刷卡,按下25楼。
电梯平稳而迅捷地上升,数字不断跳动,林亦溪的心跳也随之微微加速。
当挑战来临的时候,还是会紧张。
“叮”一声轻响,电梯门滑开。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喧嚣的办公区,而是一个极其安静、宽敞的接待厅,装修是低调奢华的黑白灰风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全景。一位秘书模样的男士早已等候在此。
“林小姐,这边请,顾总正在等您。”秘书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到好处。
跟着秘书穿过安静的走廊,在一扇厚重的双开门前停下。秘书轻轻敲了两下门,里面传来那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低沉嗓音:“进。”
门被推开,林亦溪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顾景衍的办公室大得惊人,视野极佳,仿佛能将半个城市踩在脚下。他此刻没有坐在台后,而是姿态闲适地靠坐在会客区的深灰色沙发上,手边放着一杯咖啡和一份文件。
他穿着深蓝色的衬衫,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和腕上价值不菲的手表,少了几分那日在疗养院的冷厉,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却并未减少分毫。
“顾总。”林亦溪在距离沙发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微微颔首,语气标准职业化。
顾景衍抬起眼皮,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从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到挺括的西装外套,最后落到她手中那份厚厚的文件夹上。他的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言简意赅。
林亦溪依言坐下,脊背挺直,双腿并拢斜放,将计划书双手递了过去:“顾总,这是您要的《阶段性陪伴计划书》请过目。”
顾景衍接过,并没有立刻翻开,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文件夹的封面上,指尖轻轻点着。
“效率不错。”他意味不明地评价了一句,然后才慢条斯理地翻开。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翻阅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背景音。
林亦溪屏息凝神,目光落在窗外遥远的云层上,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冷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顾景衍看得很仔细,速度不快,偶尔会在某一页停留片刻,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什么。
终于,他合上了计划书的最后一页,将它轻轻放在茶几上。然后,他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里,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目光重新聚焦在林亦溪脸上。
“计划书我看完了。”他开口,声音平稳,“整体…也算用心。”
林亦溪心中微微一松,但知道他后面必然有“但是”。
果然,他话锋一转:“不过,我有几个问题。”
“顾总请讲。”林亦溪打起十二分精神。
“第一,你提到要利用‘怀旧疗法’,引导奶奶回忆过往,尤其是她任教时期的经历。理论基础没错,但你是否考虑过,如果她回忆起的并非都是愉快记忆,比如教学生涯的挫折,或者……某些失去的亲人,引发剧烈情绪波动,你具体的应对流程是什么?”
“我要听细节,不是套话。”
问题尖锐而具体,直指专业核心。
林亦溪没有丝毫慌乱,这的确是一个专业性问题,但她非常了然,从容应答:“您考虑得很周全。在实施‘怀旧疗法’前,我会优先与您或更了解奶奶过往的家人沟通,提前标记出可能需要规避的‘情感雷区’。在实际引导中,我会采用非侵入性的方式,比如从老照片、旧物件、她喜欢的文学作品片段入手,观察她的反应。一旦发现她情绪有负面倾向,会立刻转移情绪,确保顾奶奶的心理健康。
她的回答条理清晰,既有预防,又有应对,体现了极强的专业性。
顾景衍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讶异,但很快消失。他点了点头,算是通过了第一个问题。
“第二,”他继续发问,指尖点了点计划书中关于“生命故事记录”的部分,“你提议,为奶奶制作一本属于她的‘生命故事书’,由她口述,你整理,辅以照片、图画。这个概念很好。但你怎么确保,一个记忆力正在衰退的老人,能够并且愿意持续地投入这项需要高度专注和情感付出的活动?如果她中途失去兴趣,或者因为无法清晰回忆而感到挫败,你如何维系她的参与感?”
这个问题更深入,触及了阿尔茨海默症患者陪伴中最微妙也最困难的部分,如何维持其价值感和尊严。
林亦溪沉吟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认真回答道:“顾总,您说的这一点非常重要。所以,‘生命故事书’的核心,不在于完成一本多么完美、连贯的传记,而在于‘记录’这个过程本身。我不会将它设定为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我会把它拆解成无数个微小的、轻松的记忆碎片采集时刻。”
她微微前倾身体,眼神中闪烁着对专业的热爱和笃定:
“可能只是今天她看到一朵花,随口说起年轻时在院子里种过同样的花,我就记录下来,画下来,或者找一张类似的图片贴上去。可能是她听到一首老歌,轻轻哼唱,我就记录下歌名和她的感受。每一次的记录,我都会即时与她分享,让她看到成果,感受到‘我被听见了’、‘我的记忆是有价值的’。”
她接着说,
“即使她第二天就忘记了这件事,但当时那一刻的被尊重感和愉悦感是真实的。我们积累的不是一本完整的书,而是无数个温暖碎片。这本身,就是对抗遗忘和虚无最好的方式之一。”
她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
顾景衍凝视着她,久久没有说话。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他仿佛透过眼前这个专业、冷静的陪伴师,看到了五年前那个对世界充满温柔善意的女孩的影子。只是如今的她,将这份善意,锤炼成了更坚实、更有力量的专业能力。
他原本准备好的更多刁钻问题,似乎都显得有些苍白和……不合时宜。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之前的锐利似乎收敛了不少:“看来,林小姐这五年,没有虚度。”
这句话,含义复杂。既有对专业的认可,似乎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林亦溪心头微动,垂下眼睫,避开了他那过于专注的目光,轻声道:“谢谢顾总认可。我只是做好分内之事。”
顾景衍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放下杯子时,状似随意地问道:“做这一行,每天面对生老病死,情绪消耗很大吧?听说你们这行职业倦怠率很高。”
这个问题,突然从专业领域跳到了个人层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
关切?
林亦溪微微一怔,随即淡然一笑:“确实不容易。但每当看到像顾奶奶这样的长者,因为我们的陪伴,在生命最后的旅程中能多一丝笑容,多一份平静,就会觉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这不仅仅是工作,更是一种滋养。”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而且,我们也有自己的督导体系和心理支持渠道。”
顾景衍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而坚定的光芒,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他沉默片刻,忽然拿起内线电话,按下按键:“送两杯茶进来。”
很快,秘书端进来两杯热气腾腾的红茶,精致的白瓷杯盏,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喝点茶,休息一下。”顾景衍的语气,似乎比刚才更缓和了一些,少了几分上司对下属的审视,多了几分……平等的交流意味。
林亦溪有些意外,但还是礼貌地道谢:“谢谢顾总。”
她端起茶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办公室里的气氛,不知不觉间,从最初的剑拔弩张,变得微妙而复杂起来。
他们之间,隔着五年的光阴,隔着未解的误会,但此刻,因为一份工作,因为对同一个老人的关爱,似乎有了一座极其脆弱、却真实存在的桥梁。
顾景衍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的边缘,目光再次落在林亦溪沉静的侧脸上,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其实今天叫你来,除了计划书,还有一件事……”
他的话戛然而止,似乎在斟酌措辞。就在这时,他放在沙发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剧烈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来电显示,是一个清晰的名字,夏晚铭
顾景衍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看了一眼手机,又看了一眼林亦溪,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复杂难辨。
林亦溪也看到了那个名字。
夏晚铭……
她记得,五年前,那个总是出现在顾景衍身边,家世优越被所有人认为是天造地设的千金小姐。
林亦溪端着茶杯,指尖微微收紧,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再次被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