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监,这座本该沟通天地、厘定乾坤的庄严之所,此刻也沦为了冰窟地狱。巨大的青铜浑天仪表面凝结着厚厚的、形态狰狞的冰棱,指针僵硬,象征着天道的沉默与紊乱。卷宗库内,寒气刺骨,寻常炭火早已失效,连墨汁都凝成了冰坨。唯有年轻的新锐监察使羲衡身周,还维持着一圈微弱的暖意。
他端坐于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身姿挺拔如孤峰雪松。一身玄色窄袖劲装,外罩滚着暗金夔龙纹的墨色大氅,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冷峻,眉眼如冰雕琢,不带丝毫烟火气。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上摊开着一本《黄帝内经·素问》残篇,上面朱笔圈注着“至阴内生,阳失其位,则四时无序,寒热反作……”,以及几份墨迹半凝的验尸格目。
羲衡面前温着一小壶药茶,袅袅白汽升腾,散发出淡淡的草药辛香。他修长的手指正蘸着特制的、掺了雄黄粉以抗寒凝的朱砂,在一份新送来的卷宗上疾书。他的字迹瘦劲凌厉,力透纸背,每一笔都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锐气。
“大人!大人!不好了!” 一个穿着青色司天监袍服、名叫张诚的年轻吏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青白如鬼,嘴唇乌紫,牙齿咯咯作响,“永…永兴坊!又…又发现一具!冻毙在…在自家后花园的墨魁牡丹下!是…是工部员外郎陈大人!”
羲衡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饱满的朱砂悬在笔尖,最终沉重地滴落在竹简上,洇开一团刺目如血的红痕。他缓缓抬眸,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瞳深处,仿佛有极淡的金芒一闪而逝,瞬间洞穿了张诚的惊惶失措,直刺事件核心。
“第七具。” 他的声音清冷如玉磬相击,在这冰寒死寂的库房中异常清晰,不带丝毫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奇异地压下了张诚粗重的喘息,“死状?印记?”
“和…和前六具一样!” 张诚慌忙点头,眼中恐惧几乎要溢出来,“蜷缩着,脸…脸都冻裂了,全是冰碴子!胸口…心口位置!衣服破了个洞,一个…一个发着绿光的狼头!那光…邪性得很!看一眼就觉得心头发冷,魂儿都要被吸进去!” 他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心口,仿佛那里也隐隐作痛。
“贪狼化忌,坐命宫,主吞噬掠夺,凶煞入髓。” 羲衡放下笔,指尖在摊开的《紫微斗数》关于“贪狼星”凶格变动的记载上轻轻划过,指尖所过,薄薄的冰霜悄然融化。“陈大人府上那株墨魁,可还完好?”
“冻…冻死了!和其他牡丹一样,成了冰坨子,里面发黑发臭!” 张诚的声音带着哭腔,“大人,这…这到底是什么妖邪作祟?再这样下去,长安…长安怕是要变成鬼城了!”
羲衡站起身,墨色大氅无声垂落。一股更明显的暖意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让靠近的张诚感觉冻僵的四肢似乎找回了一丝知觉。“备马,去永兴坊。唤上李淳风博士,带上‘定星盘’和‘窥阴鉴’。” 他的命令简洁有力。
永兴坊陈府后花园,已是一片死寂冰域。工部员外郎陈知远的尸体蜷缩在那株珍贵的墨魁牡丹旁,姿态扭曲痛苦。面部覆盖着厚厚的冰霜,口鼻处有冰凌凝结,双眼圆睁,瞳孔里凝固着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最诡异的是心口位置:锦袍被无形之力撕裂,裸露的皮肤上,一个狰狞的狼首图腾清晰可见!那狼眼两点幽绿光芒如同活物,在冰寒中幽幽闪烁,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阴寒、贪婪与凶戾之气。旁边的墨魁牡丹,花瓣已**成粘稠的黑色,透过冰层,散发着不祥的死气。
司天监的人早已封锁现场,但无人敢靠近尸体三丈之内。那股源自印记的邪异寒气,比外界的酷寒更刺骨、更恶毒。
李淳风早已在此,他须发上结着白霜,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他手中托着一个古朴的青铜罗盘——定星盘,盘面上刻满周天星宿与推背图残存的星象轨迹符号。此刻,罗盘中央的磁针正疯狂地左右摇摆,指向尸体心口印记时,更是剧烈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另一只手持着一面边缘铭刻符文的铜镜——窥阴鉴,镜面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对着尸体印记照去时,镜中显现的并非狼首,而是一团不断蠕动、试图吞噬镜光的幽绿漩涡,漩涡深处,隐约可见扭曲的星辰破碎之象!
“贪狼凶星之力……但绝非寻常星煞!” 李淳风声音干涩,带着深深的忧虑,“此乃天道失衡,凶格具现为实!它在吞噬!吞噬生魂精魄,更在掠夺……掠夺这牡丹蕴含的乙木生气,乃至陈大人身上那点微薄的官运龙脉余泽!此獠所图……恐在断我长安地脉根基!” 他看向羲衡,眼中充满惊骇,“监察使大人,这已非寻常妖邪作祟,此乃……天罚之兆啊!”
羲衡沉默地听着,目光如冰锥般锐利,穿透死者凝固的恐惧,直刺那幽绿狼首印记。他挥手示意李淳风和张诚等人退后。自己则缓步上前,无视那足以冻结灵魂的邪异寒气。
他没有直接触碰印记。在距离尸体五步处站定,右手抬起,五指张开,掌心遥遥对准那两点幽绿的狼眸。掌心微光流转,一股纯粹而灼热的金色气流,如同初升朝阳的第一缕光芒,带着堂皇正大、涤荡邪祟的气息,缓缓探出。这气流并非火焰,却比火焰更凝练、更本源,蕴含着太阳初生、万物复苏的生机伟力。
“滋——啦——!”
就在金色气流即将触及幽绿狼眸的瞬间,刺耳的、如同滚油泼雪的灼烧声猛地响起!那两点幽绿光芒骤然暴涨,如同被激怒的凶兽之瞳!一股冰冷刺骨、充满贪婪掠夺本能的负面能量狂潮,带着无数冤魂般的凄厉尖啸,顺着羲衡探出的金色气流,如毒蛇反噬般汹涌扑来!同时,羲衡掌心那缕金光也骤然炽烈,仿佛被亵渎的太阳真火,爆发出焚尽污秽的煌煌神威!
两股极端的力量在他掌心下方寸之地的虚空中激烈交锋、湮灭!空气剧烈扭曲,发出低沉的爆鸣!以羲衡为中心,脚下的冰霜迅速融化,形成一个丈许的干燥圆圈,而圆圈之外,寒气更甚,冰层加厚!他身姿稳如山岳,唯有墨氅的衣角被无形的劲气激荡得猎猎翻飞。他清冷俊美的脸上依旧无波无澜,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金色的火焰无声地燃烧、跳跃,映照着那幽绿狼首的狰狞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本能的厌恶与排斥。
这场无声的较量持续了十数息。那幽绿的狼眼残芒终于不敌煌煌太阳之力,发出一声不甘的灵魂尖啸,光芒彻底黯淡、溃散,化作几缕腥臭刺鼻的青烟消散在寒风中。羲衡掌心的金光也随之收敛。他缓缓收回手,指尖传来一丝冰火交织的奇异麻痹感,仿佛被无形的毒牙噬咬过。
“精、气、神,三宝尽失。乙木生气被夺,官运龙泽被噬。” 羲衡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如同宣判,“此邪物,以贪狼凶格为引,借天道失衡之隙显化,所图非小。目标……长安龙脉节点,以及身具特定命格之人。” 他的目光扫过那株死气沉沉的墨魁牡丹,“牡丹,花中之王,乙木精华汇聚,亦是地气生发的象征。贪狼噬之,乃断地脉生机之兆。”
他转身,目光投向长安城中央,那座在漫天寒雾与诡异霜气笼罩下,宛如擎天冰柱般高耸的摘星楼。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阴寒的源头气息,正丝丝缕缕地从那楼顶弥漫而下,与城中弥漫的死亡霜气遥相呼应,如同无形的丝线,最终都指向那至高点。那气息……与贪狼印记的邪力同源,却更为古老、纯粹、浩瀚!
“源头……在摘星楼顶。” 羲衡的声音斩钉截铁。
李淳风脸色剧变:“摘星楼?!那是观星圣地,有历代先贤阵法加持,怎会……” 他猛地想起什么,看向手中的定星盘,磁针在羲衡说出“摘星楼”三字时,猛地指向了那个方向,疯狂震颤!镜中的幽绿漩涡也剧烈波动,隐隐指向楼顶!
张诚更是吓得腿软:“顶…顶楼?那地方邪门得很!这几日值守的兄弟都说,靠近楼梯就感觉魂儿都要被冻没了!上去的……都没下来!”
羲衡不再言语,墨色大氅一拂,转身便走,步履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玄色的身影在冰霜覆盖的街巷间穿行,速度极快,如同在冰面上无声滑行的一道墨色流光。所过之处,地面覆盖的薄霜悄然融化,留下一条短暂存在的、带着暖意的湿痕,旋即又被更刺骨的寒意重新冻结。他心中,那源自血脉的感应,随着靠近摘星楼,正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躁动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