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韩茑,可是当海螺喊我海鸟的时候,我却一点也不生气。
因为我也曾是一只鸟。
跳伞、滑翔、与挑战极限后与同伴的相拥,忘不了,那一次的滑翔,没想到却成了最后一次,我晕倒在了终点,送到医院,醒来后被告知脑子里长了个恶性肺瘤,不能再到海拔高的地方去,脑子里住着一颗炸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爆炸,夺走一个年轻的生命,我知道,我现在过的每一天,都是偷回来的。
而我也将祸不单行理解了个淋漓尽致,我妈在赶往医院的途中出了事故,判定为超速且变道,人没救回来,却给对方车主赔了好多好多,多到我爸不得不一天打三份工,看着这无力的现实,让我突然很悲哀地想到一个词:家破人亡。
这个原本温馨的家,因为我,变成了碎渣,一片又一片,全部都扎在我的心上。
我从前很爱笑,也很爱说活,可在医院不久之后,我变得很暴躁,他也不知道无名的怒火从哪里来,他恨,他怨,他摔东西,他抓伤自己,他骂这个命运的不公,他更厌恶这样的自己,可是爸只能从我的背后默默抱着我,很紧很紧,我对着爸爸发脾气,我哭,我喊,可爸像一块沉默的石头,默默地将遍地狼藉收拾好。
我很懊悔,不该对着爸爸发脾气,可我忍不住,爸总笑呵呵和我说,没事,爸很厉害,我心里也清楚,爸爸脸上的憔悴是怎么一点一点爬上去的,我憋不住,抱着爸大哭了一场,而那个坚如磐石的爸爸,竟也哭得像孩子,自那以后我不再发脾气了,我开始变得沉默,只是会呆呆地坐在小花园的长凳上看看天空,看就是一整天。
自我入院以后,我总觉得我是全世界最惨的人,想最卑微的信徒一样祈祷着有些幸运能发生在我身上,可是那天晚上,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楼梯角,那件病号服在她身上竟然显得很大,出于本能,我走去扶她,她在不停地发抖,我发现她看不到,那一刻,我只是突然,突然好想保护她。
以后每天的在小花园里的闲谈,竟让我突然想到了岁月静好,慢慢让我不再每日惶惶等死,也不再如先前一般的消沉。
很可笑吧?这样的变化竟然还配发生在我身上,我以为痛苦才是对我最好的报复。
看着她期待的脸,我就忍不住和她一直讲,讲高墙外面的世界,我很想让她看见,可比这个更先来临的是我最真的心,让我看清楚了我在死亡来临之前,有多想再飞跃一次山涧,谢谢你啊海螺,让我不再逃避,让我有勇气再次直面自己的心,所以我将那块蓝色石头送给你,那是我第一次飞跃大海后在海边选中的石头,没说出口的那句,希望你未来可以永远像大海一样自由,藏进这颗石头送给你,不知道能不能带给你一些勇士的勇气,可是我们都知道,像我们这样的......祝不了健康,只能是希望,剩下的日子里,能快乐,能少一些病痛的折磨,就已经够珍贵了。
我从不奢求我的病会突然变好,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我的头发在第一次开颅割瘤的时候已经剃光,然后我带上了假发,很久,也许是从来,都没在摘下。如果我还能活着,估计过了一千年一万年我还会清楚记得是哪一晚,我回到房间,站在洗手台前,看着爸怕我把镜子打碎伤到自己而蒙上的布,缓缓地揭开,我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看着镜子里的脸,几分熟悉又几分陌生,我将手伸向头顶,将顶在头上的假发摘下,露出了光溜溜的脑袋,摸了摸头,和几道疤,却突然想起了那个小女孩手臂上狰狞的伤,看着镜子里的那个男孩,他头上的疤很醒目,像一只蜈蚣一样,可他摸着摸着却笑了出来,他突然释怀了,他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露出了一个不太好看的笑,他盯着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目光深邃,仿佛能看到我的心。
门把手被扭动,我从卫生间走出来,喊了声“爸”。爸有些错愣,顿了一下,说了句你在啊。
“来吃饭吧”,我点了点头,拿起了筷子,看着爸拿出盒子出神,对他说:“爸,我......还想去。”爸开盖子的手顿了顿,却还是很快地将盖子打开。
“去吧。”他爸说。
“去吧。”
声音很低,很低。
“爸,可以明天出发吗?”我很清楚自己的病啊,他怕他等不了了,他想和死神抢夺一点点的时间,哪怕就一点点,一点点,去完成他最后的心愿。爸沉默地点了点头,说:“我明天请个假,陪你一起去。”说罢背过身去看手机,我却很清楚看见,水滴在屏幕间微微闪光。
明明每天都做好了离别的准备,明明已经堆积好告别的微笑,可是为什么,当离别这么近的时候却还是那么痛,痛得一整颗心,血肉模糊。
对了,其实那几天我不是故意失约了,脑子里的炸弹上了发条,让我不得不又一个进入了抢救室,只是为了让我......再活久一点,是不是很可笑,我把这个家弄得支离破碎,可是爸爸还是想让我再活久一点。
到后面我和海螺再见面的时候,我和她说了,我在最后一次飞行的时候,在那片最宽的海上,看见的蓝色的岛,几乎没有人相信我所说,但是她信,她的头点了又点,突然间,我却很希望,她的病,能突然变好,然后......去看她心里的世界。
人们说,离死亡越近,就会看开很多事,我想,是的,每次我躺在一片寂静的时候,我回头看我不算长的时光,我忽然觉得,我已经很幸福了,半生都在干自己爱的事情,半生都在追求自己的梦,有过一个美好的家,看过许多人不曾看过的景,我突然不怨了,人生嘛,被爱过,爱过,干过爱的事,好像也......没什么遗憾了。
所以我突然不怕了。
我签订了死后器官捐赠同意书,我希望我死后,能帮到更多的人看到这个遗憾又美好的世界,其实这夹杂着我的私心,我希望他们能带着我,去看更多我来不及看的世界。
我曾经听闻医生说,我脑子中的瘤压迫脑神经,会产生幻觉,我不知道我看到的世界什么才是幻觉,是爸爸、是妈妈、是医院、还是那座蓝色的岛,一定不是的。可是遇见了海螺之后,我发现,是与不是,好像也没那么重要,我见过的,那便是存在的吧,就算是只存在于我一个人的脑海里,其实,也挺好的。
于是那天天微亮,我睁开双眼,却很庆幸还能看到今天的光,还好。爸开着借来的车,后面载着我,我的后面鼓鼓囊囊地装着我的设备,一路上,爸都在说好多笑话还有好多趣事,听得我不禁抿着嘴笑,有时还会笑出声来,真像当初的日子啊,爸也是这样一路说笑,只是这次望向副驾驶,座位空荡荡。
没有人喜欢事与愿违,但不幸的人却不会受到命运的眷顾。
车子越开越高,我看到车窗外阳光穿过树梢洒落,一棵棵树飞速倒退,还有远方隐隐约约显露的海,他看到了,海的中央,有一座蓝色的小岛,我由衷地笑了,看吧,我看到了,蓝色的岛就是存在的,海螺,你也会看到的,一定会的。
我听说,人在濒死的时候,生前的过往会想走马灯一样闪过,我看见了爸爸妈妈牵着我的手,听见无数人喊我的名字,看见了很多不同颜色的夕阳,我好像越来越冷了,感觉身体越来越轻,原来灵魂也是有重量的啊,我好像看到了我的妈妈,她穿着一条白色长裙,笑着,逆着阳光对我伸出了手,可我还想睁开眼睛,很想对爸爸说一句太久没说出口的“我爱你”,还想和他说。
爸,你辛苦啦,从今以后,就少了一个累赘啦,一个人也要好好过啊,可是真的,对不起啊爸爸,要留你孤零零一个人了,对不起啊爸,那我就先在那边,替你照顾好妈妈吧。
爸爸,再见啦,谢谢你。
然后我听到了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海鸟吗?或许是吧,哦对,我叫韩茑,有人在拍打我的脸,有点痛,我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救护车的鸣笛,嘈杂的脚步声,难听的金属碰撞声,哭声喊声。
好吵啊。
我不想听了。
他不听了。
耳边传来一声仪器长鸣,世界变得安静了,暗淡了,离我越来越远了。
骄傲的海鸟啊,他,飞不动了......
“滴————”
海鸟的故事来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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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迷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