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一座蓝色的岛。
一座蓝色的岛。
海螺当然不会忘记,太阳照进来的那天,那个温柔的声音,与最痛的第四针,灰色的世界悄然出现一座岛,一座蓝色的岛。
当公路修到第28个山头,当挖掘机的轰鸣靠近,海螺拼命地跑,拼命地跑,跌倒、爬起、再跑,她跑出了一个囚牢,跑出了那座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世界变暗、褪色,又变暗的呢?海螺记不请了,黑色的屋,飞舞的线,是她的全部童年与青春,她忘记了太阳的颜色,也忘了身上的哪一寸肌肤是旧的,耳边响起的总是鞭子的风声,橡胶鞋踏在沙子上的吱呀作响,哭喊、打骂声、从高处坠落身体触地的声音,听得她惶恐,她害怕,她麻木,不知道什么时候,鞭子就会落在她的身上。她好像已经很久没哭了,毕竟她也知道哭是最没用的东西,她不知道哭有谁会看,有谁会同情,也知道哭没有安慰。
那就别哭,不哭。
海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只记得当初的当初有一个温婉的女声喊她"luo luo”,只记得当初的当初在一个小房子的窗前听海的声音,所以她说,她叫海螺。
所以人们说,她叫海螺。
她也是海螺,披上的是厚重的壳,却被埋在沙子里,没有阳光的黑暗里。
“又做噩梦了吗?萝萝,没事啊不怕,外婆在,外婆在。”
海螺睁开了眼,其实和闭眼时无异,她听到耳边传来风声,下意识蜷缩起来,那风声顿了顿但没再停下,落下来的是一只带有温度的大手,轻轻的摸着她的头。
是她在发抖吗?为什么感觉那只大手在微微颤动。
这是她住在医院的十八天,在之中的某天,外婆降临在她的世界里,带来一阵阳光晒过稻草的清香。她记得那一天扎进了一个扎实的怀抱里,有一个慈祥的声音对她说让她喊她外婆,她听得清楚,她的声音里好像藏着摸不透的情绪,到后来她才明了,有一种心痛叫失而复得。
她听到她的哽咽,感受到她的体温。她最喜欢用她那只带有粗茧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头发,头发被勾起后渐渐舒展,她一开始不可避免地很害怕也很抗拒,总是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坨,可是那只大手好像有某种魔法,在偷偷告诉她:
螺螺,不用怕的。
她闻到饭菜香,偷偷咽口水,下一刻便有饭菜出现在她面前;她触到床头的布娃娃,觉得很新奇,但一听到脚步声的刹那却下意识将手收回,可下一秒怀里便出现了那个娃娃,头预还是那只温暖的手,轻轻地,一遍又一遍摸着。在一一次的不确定里,她感觉到了,她的外婆是她,她的外婆很爱她,很爱她。她就在这双大手的安抚下,慢慢的不怕了她,这双大手捧着她,让她从她的黑色小屋,踏到了阳光之下。
有海水涌上一片干涸的沙,那片海螺住着的沙。
“医生,真的不行吗?”
“她长期劳作用眼且处于黑暗,眼角膜损坏,劳作时间长期过长,心肌衰弱,心脏跳动趋慢,如果她足够配合,或许有望熬过这个夏天。”
海螺猛地睁开眼,大汗淋漓,她摸向床边,座位空荡荡,外婆不在,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是晌午还是午夜,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味,静的听得到水声的滴答,她其名感到烦躁,她伸手摸向床头的提灯,是她之前晚上出去走动,外婆怕有人撞到她而给她的小提灯,可是空荡荡的桌面提灯又在哪?她朝更还处探去,“哗——”碰到了一个瓷杯,在桌子边缘,伸手想拦,却一把摸空,剩下一声杯子碎裂的声音刺耳。
抱歉啊外婆,又给你带来麻烦了......
现在是几点了,如果按呼叫铃会被护士姐姐烦的吧?
静谧,静谧,压得她透不过气,她没等到外婆的声音。她摸到了鞋子,找不准碎片,只好一点一点地挪向门边,试图出门找外婆,外婆之前常常说她去小花园散散步,现在她还会在哪里吗?
她扶着墙向外走,一直走,凭着记忆里的路,她嗅到了露水的微潮,是走到医院的小花园了吗?她急于求证,往前一大迈,却什么也没踏住,下一秒,身体失去了平衡,滚了下去,一阵天旋地转。
很疼啊。
她挣扎着,发现手脚酸痛,站不起来。
“喂,你没事吧?”男声夹杂着脚步声传进她的耳朵,她忽地一下紧张起来,那些鞭子、抽打、喊叫、踢打的声音涌入大脑......
见她没反应,他走到她面到,蹲下,手在她面前挥了挥,皱了皱眉,想将她扶起,却看到她伤痕累累的手臂,顿了一下,隔着一层病服,扶住她的肩膀。
“你是哪个房的?我送你回去。”
他手里的肩膀很轻地抖了一下,往自己那边缩了缩,他见状便把自己的手收了回去,就这么蹲在她的面前。
“你不用怕,我不是坏人,晚上地凉,要不我扶你去椅子那里?”
海螺顺着声音的来源微微抬头,仍旧是一片漆黑。
“螺螺,螺螺!”那是外婆的声音。海螺应了一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急的呼吸声离她越来越近。
“外婆,我在这里。”,外婆走近,一只手搀上她的肩膀,一只手包裹住她的小手,让海螺靠着她站起来,一旁的男生也拍了拍裤子站了起来,外婆看向了她旁边的男生,了点头说了句“谢谢”,男生向她点了点头。
海螺在外婆的搀扶下,回到了病房,接过外婆递来的一杯水,一个摸起来一模一样的瓷杯。她和外婆讲了刚刚的事情,外婆坐在她的旁边,笑着,听着,摸着她的头,告诉她,他只是想帮你,他不是坏人。
“外婆,那我好像忘记和他说一句谢谢了。”海螺抬起头,脸对着外婆的方向,看着她无神的双眼,外婆微微愣神。
“那我们明天去找他把这个感谢补上吧!”
“好啊!”那双眼睛被迷成了一条小小的缝。
外婆很爱看她的笑脸。
次日,海螺提出去小花园道谢,外婆说了句等一下后起身出了门,不一会就回来了,拉起海螺的手带她出去,外婆在她旁边走着,两个身影走得很慢很慢,转弯过后就到了小花园。
“婆婆怎么您又过来了?”
是昨夜那个男生的声音。
海螺从外婆身后探出头。
“是我要过来的,我叫海螺,昨天晚上......谢谢你!”
在海螺看不到的地方,那个男生从长椅上站起身来,走近她们。
“你好,我叫韩茑,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不用你专门来道谢了。”韩茑弯下腰,在和海螺平视的地方,轻轻点了一下头。
“海鸟?”海螺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韩茑摇了一下头,忽然想起什么,开口说道:“不是,是赵魏韩的韩,茑萝的茑。”
“茑萝?是我的名字加上你的名字吗?”
韩茑笑出声来,慢慢跟她解释着,外婆站在他们旁边,听着这些简单的语句,只觉得眼眶湿润,要是螺螺没有经历那些,现在应该也是一个有很多朋友的小孩吧。
海鸟降临在沙子上,海螺探出了眼睛。
也许是因为外婆说这是善意,也许是这种与人的关系太奇妙,让海螺忍不住期待能再和他聊聊天,去得到消失了十几年的一种情感,听说是叫友谊。
海螺早早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吃过早餐穿好鞋子后对外婆说:“外婆,你不用跟着我了,我昨天去过,我可以的!”
外婆顿了顿,可能是在笑。
“好,好,去吧,去吧!”
海螺点点头,扶着墙,一点一点往外走,走到大约有一半,她听到了脚步声,朝她走来,一步,一步。
“外婆,我很好呢!”
“海螺?”很熟悉的声音,好像是他。
“韩茑,是你吗?”海螺缓缓吐出一口气。
“是你啊,韩茑”她朝他声音方向“望” 去。
“你怎么在这里?”他思考了一下,转头看向了这个小女孩身后的人,婆婆对他点了点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韩茑点了点头,看向海螺,缓缓开口:“我去拿检查报告。”
病患在医院不互相过问病情成为常态,海螺低下头想了一下,在这里拿报告,不是像她一样快死了的,就是准备出院的了。
原来一生一死单凭一张白纸判决。
“你是要去花园吗?”为了保持安静而故意压低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思考,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我扶你。”
她无意识地缩开,察觉到失态,便对他说:“没事,我们一起过去就好了。”
他没拒绝,便陪着她慢慢地走看,他身上传来的气息夹杂着消毒液的味道,并不是她所惧怕的烟草油烟味,倒是令她意外地安心。
“你......怎么经常一个人?”海螺打破了沉寂。
“不,还有我爸爸。”
“他在房里等着你吗?”一段沉默,如果不是感觉身旁的人还在,海螺甚至以为她不会得到回答。
“因为他......很忙,他在外面打工,为了我的医药费。”
“你多大了?”
“20。”
......
一路上两人会时不时说一句话,两人都不是很爱说话,所以这样的淡淡,却恰到好处。
海螺默默数着,一个转弯后,应该就到了小花园了,韩茑扶着她坐在了长凳上,面朝着夕阳,听着蝉鸣,太阳一点点地靠近亲吻地平线,虽然迎来日落,可将暖洒满她的全身,海螺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空,她知道她现在在看着太阳,因为她整张脸的暖遍布。
“你的手痛吗?要不要我给你点药膏?”韩茑开口。
海螺愣住了,原来手臂上的疙瘩很明显吗?她不自觉她抓着袖子就往下拉,试图将手臂藏在布做的壳里,可是短袖又怎么遮得住整条手臂,只好用手覆盖住她的胳膊,低下了头。
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不丑。”声音顿了顿,“像抽芽的花。”
“真的吗?”小女孩抬起头,他突然发觉,她的眼睛像一颗沉在海底的湖泊,不透光亮。
“真的。”
兴许被他如此肯定的语气感染,海螺放下了手,靠在了椅子背上,抬起头看天,黑的,低下头看地,黑的,转过头去,还是黑的。
“被打的。”她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却足以让韩茑听清。
“你是勇士。”
“勇士?”海螺对着他眯着眼笑了,“那我希望我可以打败很多怪物。”
“一定会的。”韩茑看着她笑起来折成一条线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也轻松不少。
于是从此之后,小花园变成了他们的根据地,韩茑给海螺讲了许多新奇的事情,总是能够俘获一个小女孩认真听的脸。
每次海螺去到小花园的时候,韩茑总是已经坐在长凳上了。某一天,她如往常一样,坐到他的旁边一起晒着太阳,阳光正好,一群鸟儿盘旋着,一只鸟儿落下来,发出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
海螺问:“是有只鸟吗?”
韩茑侧头看了一眼,说了一句:“是啊。”
海螺伸出手去摸,“怎么摸不到?”
韩茑抬头目送着振翅的小鸟:“飞走了。”
海螺挥了挥手:“飞走了啊......真羡慕它能飞。”
韩茑不经意似的,很快地接了一句:“我以前也会飞。”
“真的吗?你好厉害啊!你之前是怎么飞的?”海螺惊奇地偏过头看向他,可这句话犹如投石入海,久久没何回音,海螺以为他没听到,便也不再追问,可她不知道的是,她身旁的少年低着头,目光暗淡,无意识地,抿住了嘴角。
太阳升起就是要落下,他缓缓开口,语调却低了几分:“你是哪间房的?我送你回去。”
“B区301。”
到了病房门口,海螺与她挥手告别,却迟迟没有听见脚步挪动的声音。
“空中极限远动。”
她抬起头,灰色的眼眸看着他,“空中?那是什么景色?”
他静了很久,看着她的眼睛,像是用尽全身力气
“在空中能够见到高山山顶,急流的瀑布,我飞越过山涧,穿过山洞,俯瞰过大海,无穷的树,还有被白雪覆盖的山,也有结成冰的河。”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最宽的一片海的中央,有一座蓝色的岛,上面有一棵像山一样高的树。”
他讲完后,眼睛干得发涩。
眼前的小姑娘显然是听愣了,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毫不掩饰她的好奇与期待,那双无神的大眼睛仿佛在渴望什么,他的手不自觉地抬起,拍了拍还在发愣的小女孩的头,对她说:“快去睡吧。”海螺显然没有从他的话里回过神来,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对他摆了摆手说了句“再见”,便就转身回了房间内。
在门口,有个身影矗立着,良久不动,他盯着自己的鞋尖,自嘲地笑了笑,还是骗不了自己啊......
海螺坐回床上,外婆在床边给她倒着热水,“交上朋友了啊?”海螺点了点头,听上去外婆似乎还在笑,“来,喝杯水吧”,海螺接过小瓷杯,将它握在手里,她抬起头:“外婆.
海的样子,我好像快忘记了。”
外婆帮她整理床被的手顿了顿:“会的,我们家螺螺以后会看到的。”
外婆急忙忙把杯子放下,背过身去,偷愉地将眼泪抹掉,虽然她很楚她看不到,但她却是希望,在她面前的外要,永运是坚强的就好。
“睡吧”,外婆替她掖好被角,将布娃娃塞进她的怀里,她侧着身子,猫成小小一团地睡着,以一种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也许是十几年的习惯,外婆在她身边扇着大蒲扇,送来阵阵清风,她在迷糊中似乎听到外婆的呢喃:
“我的孙女叫螺螺,这是我的孙女,她叫螺螺。”
海螺也做梦,梦到她的翅膀带看她飞出了沙子飞上了蓝天,她遇到了,展翅的海鸟。
一天天,海螺天天在小花园的长凳上让韩茑给她讲了很多很多外面的景色,那是海螺从未见过的,可能…...也没机会再见到的世界,他不爱说话,可是一旦看到她巴掌大的脸上堆满了央求与期待,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悲哀,他就不忍心停下来
她很羡慕。
“我也好希望能够看你所说的世界啊……”她听到说话的声音顿了顿,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会好的。”他说。
会好的。
“如果......万一哪天我能看到了,我希望可以认出你来。”
“我会等着你认出我来。”说罢便将脸转向了她,低下头,方便让她以自己的方式去记住他,她的指尖抚上了他的脸庞,和外婆沟壑纵横的皮肤不同,他有着更细腻的皮肤,往上,描绘出了他的眉眼,微陷的眼窝,让她不自地抬起了另一只手,在他的脸上细细勾勒,她的动作很轻,也许是怕把他搞痛,逗得他微微发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她的指尖伸向了他的鼻梁,他的耳朵,他的头发,有几撮刘海搭在前额,往下经过了他的嘴唇,有热气喷在指尖上,暖暖的,痒痒的,像有小虫子爬过。
她要记住他。
她一定要记住他。
这是她第一个朋友。
贪心的海螺很喜欢很喜欢属于黑暗的暖,可这一刻,她突然好想,好想下一刻她睁开眼睛之后,可以看到光。
外婆和她说,外面的荷花已经开得很盛了,花瓣粉红,花芯黃绿,正有许多蜻蜓围绕.不知不觉间,夏天已经过去大半了,再美的季节也会迎来终点,海螺前几天用上了呼吸机,平时出去都要随身带看一个大的机器,就像的海螺身上背着重重的壳。
前几天,是哪天来着?
哦对,是从海鸟“失约”的某天。
那天海螺一如既往地去到小花园找韩茑,在大概知道韩茑去到小花园的时间之后,外婆便也逐渐放心让她过去,可那天,韩茑却不在,她等啊等,等到外婆唤归,她还是没把韩茑盼来,她很奇怪,也不甘心,便去了第二天、第三天,直到第四天被护士发现她晕倒在了长凳上,就急急忙忙将她推进了急救室,再出来,她就肯上了重重的壳,医生告诉外婆,她是因为心脏衰竭,供氧不足而导致的晕倒,外婆担忧地看着躺在床上,扎着吊瓶,戴着呼吸机的她,叹了一口气,反反复复的说“孩子你遭太多罪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啊,我对不住你,螺螺,外婆对不住你......”海螺觉得她的眼皮好重,用尽全身力气都睁不开,只能让自己的手指微微扫动,告诉外婆她没事,她可是一个要打败所有怪物的勇士。
海螺能下地时,已是第三天中午了,也许是中午吧,因为她闻到了外婆带来的饭菜香,外婆将勺子放进她的手心,打开保温壶逐一取出饭菜,海螺摸索了一下拿住了汤,唱了一口,皱了一下眉头,却也是继续喝了起来,外婆注意到了,忙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海螺忙摆手说:“不是的外婆,我没事,只是觉得有点咸而已,没什么。”外婆拿起汤,抿了一口,也皱了一下眉头。
“老了老了,我忘记我加过盐了,盐加多了,放着吧!吃饭吃菜。”海螺点了点头,不久,饭菜被消灭干净了,她开道:”外婆,我吃跑了,我想出去走走。”
没有应答?
“外婆?外婆?”
“哦哦好的好的,你去吧我收拾就行了。”好似突然被叫醒,外婆伸出手,将碟子收好。海螺推着呼吸机,缓缓向小花园走去。今天能遇到他吗?
她摸到了熟悉的长凳,摸索着坐了上去,一摸旁边,空的,空洞的眼睛也难掩失望,她坐啊坐,太阳晒得她好舒服,她开始犯困,好像这段时间她都好容易犯困,可能是氧气不足吧。
正当她昏昏欲睡之时,“海螺?”是他。
“你来啦!”磕睡虫一下全无,听到他轻轻“嗯”了一声。
“你......”
“你......”二人同时开口,海螺笑出了声,他也扯了扯嘴角说:“你先说。”
她点了点头,问道:“前几天怎么没见到你?”
韩茑笑了笑,走到她身边坐下,“没事,我现在来了。”似乎是没有往下说的打算,太阳快下山了,沉默了许久的韩茑忽然开口对她说:“明天下年我还来,送你一个小礼物,你不用早上就过来找我了。”
海螺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惊喜与期待,像一个小朋友第一次得到糖果的神情,却没发现他的喝角微微上扬。
海螺回别房后,很认真地对外婆说:“外婆,明天我的朋友要送我礼物,我想回一份礼。”
外婆很欣喜:“好,好,我们螺螺交到朋友了,你想回什么礼呢?”
海螺思索了一下,说:“外婆,你上次做的饼干很好吃,可以再做几个吗?”
外婆摸着她的头,疼爱的说:“好,好,外婆答应你。”
海螺抱着外婆说谢谢,躺在在床上久久不能睡着,当然这是她以为的,事实上,不知道是药物作用还是她缺氣,她很快进入了梦乡。
梦里有一只海鸟站在海螺的面前,与那双黑暗里的眼睛对视。
海螺昏昏沉沉,做很多个梦,感觉有人住叫她,忽然惊醒,一问外婆,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她一惊,忙穿好衣服,睡久了脑袋重重的,心脏也随着她忙碌的动作跳得飞快,拿起外婆准备好的饼干,推上呼吸机,她便向小花园走去。
刚踏入花园,她便喊了一声“韩茑”,不出意外得到了一句肯定的回答“我在”,一只手伸过来帮她一起把呼吸机推到长椅旁边,海螺忍不住,递出她的饼干。
“尝尝,我外婆做的,可好吃了。”
韩茑接住谢过后收下,那是一袋小饼干,用透明的袋子装着。
海螺太激动,期待着她的礼物,心跳得好快,快得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了一样。
随即韩茑掏出了一个盒子,他告诉她,盒子是蓝色的,打开后,她的手心被放进了一块小石子,冰凉冰凉的。
“这是一颗石头,它是晶莹的蓝色,它的温度是大海的温度。”
她小心翼翼接过,原来海是这样的冰冷啊,她摸过海了,她欢喜得忍不住站了起来。
心脏好痛。
她猛地一下坐下,耳边的世界突然变得安静了,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她的头好痛,一阵头晕目眩袭来,双腿发软,然后......然后就好像是摔在了地上,最后的最后,她好像又听到了,有人大喊医生护士的声音,感觉自己被人横抱了起来,一片混沌。
她叫海螺。
医生护士簇拥着她的担架飞奔,他看着抢救的灯亮起,他坐在抢救室门口,抬着头,一盏盏白炽灯晃得他眼睛发酸。
一阵匆忙的脚步传来,他扭过头,是一个小护士。
她对着他问:“她是你的朋友吗?”
朋友?
他顿了顿后点了点头,小护士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急急地笑了一下,对他说:“你能联系得上她的家属吗?”
他愣了,摇摇头,说了句抱歉。小护士抹了一把汗,说了句谢谢啊,便急得跺了跺脚转身离去,消失在一条好像没有尽头的走廊,很空,他坐在椅子上,世界很安静,很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抢救灯熄了,大门敞开,瘦瘦的小女孩身上插满了好多条管子,呼吸罩在她的脸上显得很大,医生眉头紧皱,问旁边护士病人家属找到了吗?他看到护士摇了摇头,那张病床飞快地向病房驶去。
病房里,他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将蓝色盒子轻轻地放在她手边,很轻很轻地对他说了一句:“海螺,加油。”
他不知道,她听到了。
大概是到了晚上,门外传来轻响,外婆的身影出现在了房间里,手上拿着一张纸,病危通知书五个大字赫然写在上面,触目惊心。她看着海螺身上大大小小的管子,竟也止不住流泪,不忍心去看,心疼地背过身去,用手捂着嘴巴,企图止住嘴里的哽咽。一张纸巾递向了她,她抬起头,对着韩茑不停鞠躬,嘴上不停地念着谢谢,他忙把她扶起,摆了摆手,转身走了出去。
房外,他听到护士对医生说:“病人家属去买菜的途中忘记了路,所以刚刚才找到。”医生翻了翻手中的资料。叹了口气,“她外婆在早些年头部受过伤,脑神经受创,记忆力逐渐衰退。”护士听了,显然错愕,随后摇摇头叹了口气,随着医生一同离去。
海螺不会做梦。
小花园在落日旭辉下永远如此,他看了眼昨天被落在长凳上的饼干,此刻就在他的身旁,突然觉得很烦躁,他一把抓起饼干,四处晃荡,竟不知不觉晃到了海螺的病房前,使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听着里面传来阵阵声音。
海螺觉得浑身都疼,睡着的时候意识模模糊糊睡不安稳,醒来了之后又觉得到处都疼,比当初第四针都疼,她也忍不住呻吟。
“外婆,我疼。”
外婆只能心疼地将她的头揽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她感受到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她的脸上,一滴、两滴。
他听到外婆的声音从门后面传过来,“螺螺,你受了太多苦了,外婆对不起你,是外婆没保护好你,你还扛得住吗?不行就不要了,外婆带你回家。”到最后竟是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可我......还想......陪着......你......想......看世界......”是海螺声音,她的话断断续续,几个字中间夹杂了好几声喘气。她很久没有哭过了,但这一刻,两行清泪却沿着她的眼角滑下。莫名,他鼻头一酸,快步离开。
希望这一次,你能幸运。
海螺伸出了头,却还是找不到光透进来的缝隙。
“快快,有合适的心脏与眼角膜,301房立即进行手术。”不久后的某天外婆被摇醒,她看到一大堆医生护士冲进了病房,七手八脚地将她的孙女推走,慌乱中她听到了什么东西掉落,好像是一个本子的声音,她没在意,她整个耳朵里都是医生护士说,她的孙女有救了。外婆走出房间,两手在胸前抱紧,嘴里念念有词:
“我的孙女叫螺螺,请保佑我的孙女,她叫螺螺。”
海螺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感觉有刀子划过她的身体,感觉眼睛被蒙上了一层纱,她在那张小床上躺了好久好久啊,久到她觉得她的骨头都要散架了。然后她等到了医生来的那天,她身上的管子被拔去了大半,眼睛的纱换成了薄薄一层,只是她有时候躺在床上意识清醒的时候会想,外婆最近在干什么呢?感觉好久没听到她的声音了。她终于等来了拆纱布的那天,医生问她感受如何,她细细地感受了一下,好像不疼了,听着医生的指引慢慢睁开了眼睛,睁开的刹那她又猛地闭上,这是......光吗?扎得她眼睛疼,她不确定地再度把眼睛慢慢睁开,一片虚幻,慢慢变得清晰了起来,她看到了头顶的白炽灯,看到了举起在眼前的十指,看到了床边的椅子,窗边的绿萝,还有床头柜上蓝色的盒子。
“外婆!我能看见了外婆!”
她环视一周,没有她的外婆,脑海中闪过一丝不安,她摸向自己的左胸,一颗心在里面跳得平稳,一下又一下。
外婆可能出门去了吧,她想。
她吃着中午送来的饭菜,可是奇怪,是她吊太久葡萄糖没有吃饭吗?总感觉这几天饭菜的味道和先前不同了。这几天她总是这样,睡醒已经过了中午,吃了晚饭,对着电视发一会呆就又睡下,再起床就是吃饭,她也问过医生她外婆在哪里,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外婆没有手机,没有人知道她每时每刻的去向。
几天后医生说她可以下地去多活动活动了,她朝着熟悉的路走向小花园,她迫不及待想和他分享她的状况。
原来小花园是这样子的啊,离楼梯不远处是一张黑色的长凳,上面是绿萝倾泻而下,筑成一道天然的绿帐,太阳落山的时候,阳光刚好可以照到这个小花园,不偏不倚地将长椅笼罩,她坐在长凳上等啊等,又在这个小花园里晃啊晃,当太阳最后一缕红晕洒在她脸上,她还是没把韩茑等来,一天、两天......
可能是活动了一两天吧,她的精神感觉好了许多,在一天自然醒来时,她发现还没到中午,她磨磨蹭蹭洗漱完毕之后走出洗手间,却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在将她的饭菜放下,一时间,一种强烈的猛烈的剧烈的不安席卷而来,她听到她声音颤抖地问:“你......是谁?”那人明显愣了一下,“你在这啊。”
她又追问:“外婆呢?”那个女人顿了顿说:“她是你外婆啊?”说起外婆,那个女人显然情绪激动了很多,她擦了擦眼,说:“恩人呐,她前些日子给了我们家很多瓜果蔬菜,帮我们家度过了难关,她什么也不要,只是叫我如果哪天她没有来给我们家送菜了,就让我做些饭菜,送到这个医院B区的301房,说起来,她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来了......”
海螺只觉得冷,她觉得浑身都冷,她道了句谢,哆哆嗦嗦地走到房间里面,开始四处翻找外婆的东西,可是翻箱倒柜,她才发现,两件衣服,一个布袋,一个杯子,一把牙刷,一支牙膏,竟是外婆的全部了,好冷啊,怎么这么冷啊,她靠着床滑下,坐在地面上,突然看到了床头柜有一个抽屉,她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将它拉开,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个本子,像它破旧的外壳一样沉默着,她颤抖着手,将本子翻开:
“我叫张映梅,我和记忆越来越差了,所以我要写下来,以防我哪天忘了”
“萝萝是我的孙女”
“她在光明医院B区301房,我要去这里”
“要给萝萝买菜做饭”
“给泓萍送菜,她在向心小巷A栋3楼左边那户”
... ...
“萝萝喜欢吃饼干”
“加了盐就画一笔” 正正 T
... ...
海螺看了一页又一页,不知何时滑下的泪水打湿纸业,晕染开了一小片痕迹,她又连忙擦去,她突然好想哭,于是她就哭了,哭得很大声,很大声。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外婆,甚至......连外婆就站在她的面前,她也不一定会认出她来。
她突然觉得很累,她好像把最爱她的人弄丢了。
她想那双大手了。
在海螺观察期里,她依旧每天都去小花园等他,找到他,估计会多一份希望找到她的外婆,她每天都向身旁的人打听她的外婆,可是无一例外地全全无果。
太阳变得不是每天都会露脸,似乎是秋天悄然而至,她在观察期里恢复的不错,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这是最后一天了,仍是没有太阳的一天,她喜欢太阳,太阳洒在绿萝上的金黄,她怎么都看不够。
她坐在长凳上发呆,一个甜美的声音传来,“是301房的吗?”她转过头去,是一个小护士,她点了点头,小护士继续说道:“天气转凉了,你在这干什么呀?”海螺顿了顿说:“我在......等人。”
小护士愣了一下,“是在等一个男生吗?”海螺很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似乎射出了期待,可是小护士支支吾吾了半天,世界突然变得安静,她听到她说:
“他前好几日去世了”
“他捐献了器官,听说,救了一个女孩的命”
她的心跳啊跳,一下又一,很平稳。
是他,是她。
好好笑啊,世界这么大,太大了,她又孤零零一个人了。
她没有家了。
就好像经历了一场梦,很真实,很真实,真实得让她贪恋。
可是一睁眼,所有的,她自以为拥有的一切,全都化成了空,
变成了泡沫。
变成了蒲公英。
不用动,自己就飘散了。
不是说,要陪我看世界吗?
不是说,要让我认出你来吗?
为什么最后却是我活了下来。
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
不,她还有,她有,还有...
茑和女萝,本就是两种寄生植物。
猝不及防的泪水,她胡乱地揩去,她要好好保护,他的眼睛,他的,遗物。
早知道这么痛啊,还不如叫她从未期待过光。
海螺爬出了她的沙子,却发现四周空荡荡,除了无尽的沙,全都是,沙子。
海螺出院了,在泓萍阿姨的帮助下,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房子,因为她肯吃苦干活又勤快,找到了一份小工,工资不多,却足够她一个人生活。就这么平平淡淡过了一两年,泓萍来探望她的某天,发现房子已经搬空了,只给她留了一张纸条,她说,谢谢她这些年的照顾,她说,她想去看看世界。
她辞掉了她的工作,背上了一个不大的书包,边走,边找工做,路上总是能遇到一些好心人的帮助,就感觉这一路上好像也不是很苦。她凭着记忆找到了一片最宽海,可是海面无际,没有小岛,更没有一座蓝色的岛。她站在杂乱的碎石滩上,笑了。她拿出这些年一直随身携带的蓝色小石子,举起手臂,眯起左眼,将石子放在了水天相接的地方。
看,一座蓝色的岛。
蓝色的岛。
海风轻轻吹开她的白色裙摆,飘啊飘啊。两行热泪滑过脸庞,她如梦初醒一般用手擦去,才发现手臂早已酸痛不已。太阳在远方一点点落下,可却将海面染得粼粼金黄。她用力挤出最好看的笑容,看向脚下的海水,她的脸庞在一涌一涌的海水中浮现,她微笑着看着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很轻很轻地说:
“我很想你们。”
没有人听到,除了在她背后低盘的一只灰色海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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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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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溺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