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后,战争比任何人预料的都长,胜利的曙光在灰暗的无穷尽的天穹徘徊。即便到了夏天,死伤、炮火以及随之而来贫穷困顿的生活,也令人疲惫不堪。
临时用茅草和干树枝搭建的司令部草屋里,休斯正襟危坐在狭小的泥砌的窗户前,双手托了一杯不冒热气的茶,不知道是凉透的茶冰冻了手指尖,还是冰冷的手指冷却了热茶。
“休斯!你TMD给我出来!”
休斯没有动,依旧看窗外远处交战线上升腾的硝烟。外面窸窸窣窣有人说话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镶金黑军服的小宪兵走进草屋说,“报告上将,米佳少将有要事相报。”
“你把这杯茶给他,让他喝完再进来。”
“休斯,你怎么能让三连穿越勒纳尔峡谷与大部队汇合?”
穿着笔挺的深蓝海军服的米佳走进房间,头感到一阵眩晕。即使休斯的信息素味道很淡,但强大的顶级Alpha的威压还是让米佳胸口沉闷。
米佳深吸一口气说:“勒纳尔峡谷暗礁密布,舰队一旦触礁搁浅,很难进行救援。现在我们人手不够,不能再有无谓的牺牲了。”
“听从长官的命令,也算无谓的牺牲?”
休斯语气平平,可米佳感觉肩膀上的威压加重了几分,不禁闷哼。
“报告长官,我的意思是,战士应该死在战场上,那样的死是为国家而死,是光荣的牺牲,而不是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被活活饿死。”
米佳擦了擦两鬓的冷汗,在休斯的绝对压制之下,他感觉自己像暴风雨中的一艘小船,被铺天盖地的海浪拍打。
“米佳,我家在维奥,有一条河流淌滋润了我们一百多年,名叫阿罗莎。我参军的时候,阿罗莎河南岸全线沦陷,那边的村民要么与北军战斗到死,要么在屈辱之中奉上宝贵的自由。”休斯说得十分平静,像冰封了一整个冬天的河流,即便两岸的冰霜已经解冻,河面上依旧结了一层宽敞又冷寂的厚冰。米佳安静地站在旁边听,他感受到休斯话里面蕴含的能量,这种能量充斥在房间里,像冰面之下永不停歇的奔涌的暗潮,渴望着破冰而出。
“我当初参军,正是看到了阿罗莎河南岸的惨案,不愿地狱般的场景出现在我的家乡。可是米佳你看,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总司令部为了最后的胜利,不惜牺牲后方的一小块地方,在地图上找都找不到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包括维奥。我为了帝国在鬼门关转了四次,而帝国为了荣耀献祭了我家乡的所有人。”
“请节哀,长官。我能理解你的悲痛。”
“你家里死过人吗?因为战争。”
“没有,长官。”
“你心尖上的人在逃亡中去世了吗?”
“报告长官,我还没有心爱的姑娘。”米佳刚毅严肃的脸上露出几分羞赧。
“那么米佳,你没办法理解我。”休斯两眼空洞地望向窗外,脸上没有流露一丝情感,仿佛重新变成了死寂的荒原上的冻河。
“抱歉,长官。”米佳不知道怎样回答长官。米佳所知道的是,眼前的长官是一位伟大的将军,他在两年的时间里获得了十三枚银奖章,五十七枚铜奖章,以及四枚首相亲自颁发的金奖章。他还是古尔特家族最年轻的掌权人,东起阿彷边境,西至勒纳尔海峡,管辖范围数百万平方公里,旗下的部队横跨海陆空,统领近四十万兵力。
他是帝国迄今为止最年轻,同样也是最为优秀的上将。
同样的,背后所要付出的血与泪的代价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沉重。
他为了什么而战?为了国家、家乡、荣耀、爱情。
当国家为了生存,抛弃了他的家乡,当他的爱情枯萎在血染的大地上,他还有力气继续战斗下去吗?
米佳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光是想一想就背脊发凉。
戴着大到遮住半张脸的军帽的小宪兵又走了进来。
“报告长官,您有一封加急的电报,保密等级为最高级。”小宪兵双手递给休斯信件后离开了房间。
“你身后有张椅子,坐下等吧,我先看完这封信。”休斯抬眼看了眼米佳,然后垂下眼皮看信。他的翡翠似的眼眸藏在睫毛的阴影里。
信封半面溅的血早已晒干,凝固成棕红色的硬斑。休斯摊开匆忙对折塞进信封的纸,这纸触感格外粗糙,休斯细看发现是用来打磨炮弹的砂纸。一想到扎罗连信纸都来不及准备,他那边的情况想必已经严峻至极,休斯不禁加快阅读的速度。
扎罗在信中写道:
致休斯:
情况有变,上周俘虏的败军中混入了间谍,北军提前知道了我们进攻的点位,设下了埋伏。两万多兄弟牺牲了,真是该死!
约夫和我现在退守至勒纳尔峡谷东北角的霍兹海峡,军粮最多支持两天半,水源和医疗物资也捉襟见肘。我们现在急需两万兵力和物资支援!
休斯看完最后写得十分潦草的“支援”二字,闭上眼睛,用骨节分明的手抵住眉心,轻轻地按揉,并开口问米佳:“勒纳尔的三支海军部队目前到哪了?”
“报告长官,他们还在勒纳尔峡谷东南方向的海域。”
“为什么推进这么慢?”
“报告长官,勒纳尔峡谷附近海盗成群,他们熟悉周边地形,加之机动性强,我军携带炮弹物资较多,反击速度较慢,侦察舰无畏号、驱逐舰波塞冬号以及黑缪斯号在前进过程中遭遇海盗突袭十余次,几艘小船舰被击沉。”
“通知三支海军部队,即刻调转方向前往勒纳尔峡谷东北方向的霍兹海峡,支援约夫中将的部队。”
米佳没有立即回应,他先是低头沉思了几秒钟,然后说,“遵命,长官。”说完准备离开房间。
“你等一下,你有什么话想说吗?”休斯在米佳背后说。
“报告长官,虽然说服从上级的命令是下级的天职,但我不得不说现在前往霍兹海峡简直就是去送死。霍兹海峡附近可是海盗的聚集地。”
“那就从陆军部队里抽出一连敢死队,让他们乘小船吸引海盗的战火,余下部队在掩护下极速通过。”休斯面若寒冰地下了命令。
“遵命,长官。”米佳紧皱眉头地说。
“米佳,你以前是海军部队的将领,而当我的副指挥官不过三个月。你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心里肯定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要牺牲三百多号人,去救一支幸存不过六十余人、即将覆灭的陆军部队。”休斯看见米佳停下脚步,两脚规矩地并拢站立,但背对着他,笔挺结实的背一起一伏。“但这支部队里面有我现在唯一活着的好朋友和我十分赏识的一位将领,我将不顾一切地保护他们的安危,哪怕牺牲我自己的性命。”
“遵命,长官!”
米佳的黑军靴的短跟短促地哒哒两声后,房间里重归寂静。
休斯捂住胸口,他感觉浑身上下,血液仿佛冻结了一般,淤积在经脉当中,心口像压了巨石一样闷痛,喘不过气来。
休斯的灵魂深处有一个声音,正在不断尝试冲破束缚,想要告诉他什么。
休斯有一种异常强烈的不详的预感,他正在做一件会让自己后悔终生的事情。
“怎么感觉这么奇怪呢?”休斯用力地拍了拍额头,他讨厌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一年多前,他在将军家宴上认识了露娜小姐,他在酒后的昏乱迷蒙中标记了露娜,成为了古尔特家族的一员,同样成为了古尔特麾下精锐部队与堆山积海的财富年轻的继承人。
为什么他会感觉这么失落呢?他在梦中不停追寻的味道,不是露娜身上紫罗兰的幽香,而是另一种更加清冷的、他叫不出来名字却分外思念的味道。
他是一名出色的战士、长官、将军,却不是一位好丈夫。婚后,他并没有尽到丈夫的义务--露娜每一次的发情期都是靠抑制剂解决的。
每次他看见那双渴求的眼睛,既愧疚又无奈。他对露娜没有感觉,哪怕露娜天生丽质,身姿绰约,他只想敬而远之。
他的心是空的,还在追寻着一种更加安心的存在。
那个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休斯每每回想在古尔特家晚宴的记忆,总是头胀脑昏,青筋暴起。
小宪兵换班后,没有径直返回营房,而是七折九绕地走了条无人的小路,摸黑走了五六分钟,在一片荒地掏出了怀里的电报机。
“你赶紧逃吧!上面有位长官说要从你们部队抽人去霍兹海峡当冲锋手,实际上就是敢死队...”
小宪兵滴滴打着电报,直到电报机发热到不能工作才停下。
“...那些海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落到他们手里,不是被打死,就是被俘然后被虐待致死,海盗从来看不起战俘的。咱们除了武器装备好点,在海上根本不占优势。”
“你不是说还有亲人在前线吗?你如果现在牺牲了,你的亲人们就见不到你了。”
“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在营队里只有你愿意为我得罪那些欺负我的恶霸们。你是善良的人,我不希望你为了上面无理的要求而送死。”小宪兵用胳膊肘擦了擦泛红的眼圈。
电报的另一边也在滴滴答答地回复:“谢尔盖,谢谢你传信给我。我不会逃走的,我来前线的确是为了见亲人,可是我没告诉你的是,我已经见到他了,他很好,也在前线,我的心愿已经完成了。现在我想要守护我的亲人,首先要把国家守护好呀!再者说,士兵的任务是服从命令,长官下达什么,我们要义无反顾地执行。”
“可是你是连长,也算是一个小长官。士兵是要完全服从命令的人,但长官是拒绝执行命令的人,要不然谁来反馈士兵作为人,而不是武器的呼声呢?你忍心...”
谢尔盖的电报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儿匆匆传来一句,“有人来找了,先走一步,有事来电,万事小心,小心!”
“报告长官,冲锋队的队员已经从各个部队抽调完成,共三百一十五人,其中主动报名参加的有八人,其中有一名是维奥乡的新兵,还是长官的同乡呢。名单请长官过目。”米佳把牛皮袋放到休斯的桌子上,后退两步静候等待指示,他清晰地记得早上休斯发出的威压有多么恐怖。
休斯打开袋口,抽出名单,突然来了急报,休斯一只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草草在名单最后签了字。
“这件事情你看着办吧,我有个总部会议去开,来回大概三天,我不在的时候你全权负责军中事务。”休斯把名单和牛皮袋扔给米佳,拿起大衣披在肩上,便踏雪离开了。
朔风夹带着冰霜卷席大地,吹得人睁不开眼睛,积雪最深的地方可没过马匹的肚皮,休斯下马牵行。纵是休斯人高腿长,在积雪重重的大地上前行也十分困难。
今夜月色暗淡,薄薄的灰云笼罩残月孤星,唯有白茫茫的大地上偶尔反射光芒的晶莹的雪花。
休斯走着走着突然停住,而后抱膝蹲下,整个人蜷曲成一只受伤吃痛的刺猬,任由泪水流满双颊。
孤山远影,万里白雪,寂寥无人,休斯莫名感觉肩上有自己无法承受的悲伤,像吸了水的棉花,比钢筋水泥还要沉重百倍,压得喘不过气来,压得他连放声大哭的力气都没有,只有满面狰狞,将千言万语抵住在喉口。
休斯说不出半句话,流血的心口间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却又怎么都叫不出来。
他感觉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个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也在他被国家放弃的家乡里。
他记不得那人的脸,但他知道他远行之日,有一道纯洁又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后背,让他有力量挺过新兵营的训练,熬过冬鹰作战队的魔鬼特训,看过司令部各自为营、暗潮涌动的党派之争,一路走到现在。
休斯攥紧拳头,看着沾染了炮灰而变成暗棕色的麂皮手套,虎掌部位被狙击枪的后坐力冲破了,棉花也全跑掉了,是自己托军营里的姑娘用牛皮和军大衣掏出来的棉花缝补好的。
这双手套是谁给的?为什么烂成这样还舍不得丢掉?
休斯想到这些问题,脑袋便一阵眩晕。在呵气成冰的雪天里,冷风像偷东西的贼,从衣领袖口溜进来,卷起热度就跑。休斯感觉手脚已经被冻僵动弹不得了,体温也在散失,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他想站起来,但不听使唤的腿却把他绊倒。
休斯费力抬着重如千钧的眼皮,仰望阴沉的灰蓝色天空,以及唯一冲破云层遮盖的、微微发亮的启明星,倒下的躯体埋在雪里比光站在雪地里更暖和。在失去意识之前,休斯心想,自己今夜肯定会在被孤独杀死。
休斯做了一个梦,起初圣洁的金色光芒填满了视野,随后一个捉摸不定的斑点在半空中。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色彩,万物初蒙,只有一个小小的斑点在他的面前,悬浮着,似乎等待他的到来一万年。
“你是谁?”休斯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或者在这个空间里,完全不需要声音作为交流的媒介。细微的如水波纹的波动回荡在空中,斑点抖动了一下,开始变大,初生头颅,后有四肢,笔直挺拔,幻化出年轻人的身形。
休斯看不清他的面庞,提腿想走近一步,后脚却向下陷,前方出现一条湍急的河流,横亘在两人之间。
休斯说不出话,也无法发出任何心波。他看见斑点沿岸奔跑,和另一个更为高大的人影相遇。两人相互依偎,耳鬓厮磨,情跃心动。涛浪拍打岸石,溅起阵阵水浪。
黑与白之间,两个人心潮澎湃,呼吸起伏,身与心相互贴近交融,心与魂凝聚在感受至极的部位。河水在流淌,浪花在喷涌,胸膛在起伏,喉咙在低鸣,他们在用最真切、最妙不可言的方式交流,如同千万年前荒原之上,鸿蒙初辟时,天与地都是他们的婚床。
斑点化作的年轻人也开始有了肌肤筋骨。
转过头来,转头让我看看你是谁?我知道我认识你,我见到你就会认出你来!休斯在心中呐喊,他知道斑点就是他苦苦寻找的人。
当斑点幻化的年轻人仰颈长呼一口,缓缓侧过脸,半眯的眼睛猛然睁开。
一阵轻灵悠扬的歌声叫醒了休斯。
本来只想写个短篇,没想到脑洞有点大,四章容不下,后面写到哪算哪吧[摊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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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伊万(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