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云浮 第4章 相送

曲竹最厌恶早上被强拽着起床练早功。

曲筝上朝去了。今天不是曲尹的轮值，一大早，曲尹便叫醒曲舟，另一边又让息孟服侍曲竹起床梳洗。

息孟轻车熟路拿出昨天穿过的窄袖胡服，服侍曲竹穿好，又梳了昨日相同的双环垂髻。睡得粉扑扑的脸蛋儿，在脑后两个垂髻的相映下，倒有几分豆蔻年纪的俏皮。

曲筝不在家，曲尹代为看管这两个小的。他见两人精神气不佳，便先让二人蹲马步挥拳，过一会儿两人清醒些了，又让他俩压腿。压完腿，曲尹拽出木桩……

好不容易折腾完一顿，曲竹和曲舟这才得以用早膳。不对，曲尹不会同意曲竹这样就上了餐桌，他唤来息孟，息孟为曲竹换上了对襟的齐腰襦裙，颜色是青金石同样的颜色，其上还有赭红与粉白相映衬的芙蓉花绘，外面怕她早晨着了凉，又披上了一件薄薄的披帛，搭在双臂之上，飘飘欲飞，倒是时髦。

曲竹不喜欢这披帛，稍有不慎就垂到地上，到时又要被阿娘说嘴了。练了早功，汤饼变得格外香，她刚要狼吞虎咽，杜氏狠狠一敲曲竹的手腕，惹得曲竹吃痛地缩了回去。

“阿娘！”曲竹不满地看向杜氏，她性子本就有点儿急，热汤饼也不等人，没多久就凉了，阿娘还条条框框规矩着。

曲尹也放下手中的箸子，他直直盯着曲竹皱起来的小脸儿：“竹儿，怎么同阿娘说话！”

曲竹撅撅嘴，只好缓慢地挑起饼块，慢条斯理放进口中。

“小娘子迟早要嫁人，竹儿也是。阿娘就在旁里看着，不许你胡吃，没个闺女样儿！”杜氏板着脸。

曲竹不作声。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回回说，曲竹回回不改。她不是不按规矩来，到时候她自会守规矩，在家中无需装着，舒适点又能如何。

用完早膳，曲舟去听夫子讲经，曲竹闲来无事，便窝在自己闺房里看卷子书。今日无人来访，杜氏也不需要出门购置什么，便一同待在了曲竹的房间。

“竹儿，在读什么？”杜氏手中拿着一块儿江南特进的杂色锦，铺上丝线，在绣杜鹃。

曲竹一开始并未听到，杜氏又叫了一遍，这才反应过来。曲竹翻开这卷书的抬头，答道：“《韩非子》。”

杜氏抬眼看了曲竹一眼，重又低下头去：“《韩非子》，闺女家的看这作甚？”杜氏面露不悦。

曲竹嬉笑两声，她小时听那些父子给两位兄长上课，“霸王道杂之”什么的，她其实略知一二。后来去了阿耶的藏书房，翻出几本阿耶典藏的《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和《春秋毂梁传》，也闲来无事读了。她也读个新鲜，别人读起来晦涩的东西，曲竹倒能废寝忘食看进去。这不代表她年纪轻轻便如此有慧根，其中还夹杂着各路游记、传奇、话本，但凡是文字所书，她都能就着江米糕啃好久。

“阿娘有所不知，竹儿读的《亡征》，只觉众多情形，一国要亡，可谓处处临危。正如韩非所说‘然木虽蠹，无疾风不折；墙虽隙，无大雨不坏’，若是处于众人上……”

杜氏抢过她的话：“小小年纪，乱说什么！小心你阿耶知晓你读此书，非罚你不可。”杜氏瞪了曲竹一眼。

曲竹想了想，这确实可能不是自己该考虑的，毕竟，大元国家治平，仓廪丰实，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哪里还想亡国等事。

也是，看个热闹或许就够了。

黄昏之时，曲筝的马车终于回来了。

曲竹正在边吃昨日上柱国夫人送来的松子蜜饼，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边泛红的彩云。听到兄长的马车，她欢快地朝着大门跑去。可还没来得及同兄长闹上一阵儿，就望见曲筝高大的背影去了父亲曲中仁所在饮茶的歇亭。

平日里阿兄回来后第一件事，定是去看曲竹和曲舟在做什么，今日一回来便去找了阿耶，定是有急事要商议。

她是懂得轻重的，阿耶阿兄在商议事情，她不会贸然凑上前去，只好坐在刷漆的木椅上，玩弄着垂下来的藤条。春天的时候，连廊会开如瀑的紫藤花，曲竹十分喜爱坐在紫藤花下。

没过一会儿，曲尹也步伐匆匆去了歇亭。

曲竹盯了一会儿，许是见那三人迟迟不出来，天暗下来，到了用晚膳的时间，她便去寻了曲舟，一同去用膳。

晚膳是葵菜和饽饦熬的汤羹，还有每日换着法子做的羊肉。曲竹和曲舟二人在各自的位置上静坐了许久。曲舟的肚子咕咕叫，看向身旁的阿姊：“阿姊，阿耶和阿兄呢？舟儿腹中空虚……”

曲竹看着空荡荡的桌子和冒着热气的饽饦，她先是唤来息孟，让息孟去请阿耶他们过来用膳。

安慰了曲舟几句，曲竹也纳闷，究竟是什么急事能让他们三个人讨论这么久。等了一会儿息孟回来，却是转告曲竹和曲舟，先服侍他们二人用膳。

之前也不是没有过，但一般都是家中有大事时，他们才会这样讨论起来没完没了。阿耶阿娘不在，曲竹吃饭便是糊弄，她随便扒拉两口热汤，又随手摘了块瘦肉塞到嘴里，就冲洗了双手，一个人溜到歇亭附近。

歇亭点了好几支蜡烛，院中就歇亭那里亮得发光。

远远便望见了阿娘也在，只是拿着绢帕子在抹眼泪。阿耶倒是没落泪，可是反复看着歇亭茶桌上的舆图，似有似无叹息着。曲筝轻拍着阿娘的后肩，面色柔和，轻声说些什么，曲竹离得远了些，听不清。曲尹则一脸阴沉，眼睛死盯着舆图上的一处，俊秀的面庞带上了几分戾气。

这样诡异的气氛，硬生生把曲竹吓了一跳。

她又窜得近些，躲在院中茂密冬青丛之后，恰好就在歇亭之下。

先是阿娘的呜咽声：“筝儿这番离家，便不知何时才归来。”

曲筝的声音本就温润，他高出母亲杜氏半个身子，俯身在侧，轻轻安慰着母亲：“不过小小盗贼，待筝儿前去，不出元旦定会归家！”

曲尹的目光离开茶桌上的舆图，转眼看向曲筝，见他细软安慰着阿娘，不好再开口，默默地低下了头。

“但愿如此……那燕人本蛮夷，生性恶劣，我儿定要心细万分，绝不可掉以轻心。”杜氏抽泣两声，越想越觉得后怕。

曲筝笑着点点头：“阿娘还信不过筝儿？”

过了半天，曲筝先让曲中仁和杜氏用膳去了，自己再琢磨一下。曲尹拉过兄长，二人一同看着舆图。

“安州不过是幌子，高丽人定会撤出安州。崔氏三子奉命于安州以东百二十里延州关口驻兵，而耶律二子则会驻兵于幽原。”曲尹冷静地比划着舆图。

曲筝也看过去，沉吟半刻：“幽原为漯河所绕，北部势高，我兵若要强攻，定不易取。”

曲尹一阵寒意袭过：“此为……死局。”

“我军必困地势低之河谷，高丽自东来，契丹自北来。”曲筝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来一丝一毫的感情。

“那……此役有何意义！”曲尹一拳锤在茶桌上，剑眉蹙起，“去送死吗？”

“不，契丹不会来，”曲筝淡淡道，“是燕人。”

“有何区别！”曲尹的声音骤然提高，“趁北燕大乱出兵，还要赴之圈套……玉奴不解。”曲尹说完，浑身无力，他的眼睛呆呆望着前方。

曲筝一把揽住弟弟的肩，细声说道：“若能取契丹暗使首级，定令我大元扬威四海，说那燕人无力主政……”

曲尹明白了。曲筝这一仗不过是浑水中摸鱼的事，契丹挑唆北燕王庭，在北燕二王子背后必有契丹人撑腰，此役契丹人随军，大元兵士若能活捉契丹主使，便可控告北燕无力主政，之后大元更容易击垮燕人。

可是区区三万人做这样冒险的事情，赢了倒好说，若是输了，大元便会套上趁火打劫的坏名。

这样艰险，圣上交由曲筝。

曲尹这几天心情不好，这件事可是占了大头。

曲筝看出弟弟心中所想，笑着说道：“玉奴，可要照顾好阿耶、阿娘，还要看好竹儿和舟儿。舟儿乖巧些，可功课不力；竹儿顽皮些，切莫大声责怪……”

“知道了！”曲尹打断了兄长的嘱托，“兄长再多嘴，待阿兄归来之时，玉奴定要为兄长寻一门好亲事，给曲家换换门风……”

曲筝笑出了声：“玉奴还是先为自个儿考虑罢！”

曲尹面色缓和些，留下两根蜡烛，把剩下的吹灭，拉着曲筝往歇亭外面走：“天气不早了，先用晚膳。”

两人一块儿往歇亭外面走，路过歇亭下，曲筝随意一看，正瞧见曲竹小脸儿皱巴巴的，还穿着早上那件儿青金色襦裙，抱着披帛在那里哭呢，都成小泪人了。

曲筝最想瞒着的人就是曲竹。三年前征高丽，就是让曲竹知道了兄长出征，这小女孩儿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眼睛都肿成桃子了。

曲尹本就心情极差，见着曲竹在这里哭哭啼啼，更是心情差到了极点，便不耐烦地说：“曲竹，你怎么偷听……”

见曲尹要说狠话，曲筝赶紧伸手噤住他的声，示意曲尹先去用膳，不必等自己。曲尹知道曲筝脾气好，便没再说话，自顾自走了。

曲筝翻身下到草地，贴着曲竹坐下。

没等曲筝开口，曲竹便哭丧着脸，呜呜问道：“阿兄可是要去打仗？”

曲筝并没有否认，他伸手抚上曲竹的发髻，缓缓顺着她的碎毛：“嗯。”

曲竹哭得声音更大了。她小时候读过曹操写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从那之后就对战争的想象发展到极其恐怖的地步。曲筝出发征高丽的那天，她死死拽住曲筝的衣带。

每每曲筝离家，她都是“断肠”的那一个。

“阿兄何时会归家？阿兄舍得竹儿吗？”曲竹断断续续问着，她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圣上为何要派兄长前去？”

曲筝把曲竹抱到自己腿上，环着她的小小身躯，说道：“阿兄保证，战事一完就马不停蹄归家；阿兄最喜竹儿了，怎会舍得离你去……只有阿兄平了边贼，阿竹才敢夜游集市、吃得各处佳肴、饮得各路佳酿，才会无忧长大。”

“所以说，阿兄是为了竹儿？”

曲筝的双目本就如同一块儿润玉，望向曲竹的双目更是布满柔情：“不只是竹儿，还有万千同竹儿相同的幼子，还有百万计黎民。”

“兄长为那么多人，可谁人为兄长？”曲竹想了想仍是觉得委屈。

曲筝把她往自己的怀里抱紧了些，将头抵在了曲竹湿漉漉的脸颊上：“竹儿一人便足矣。”

曲竹呆楞了一下，许是没反应过来。

她蓦地想起了什么，急忙起身，说什么也要拉着曲筝走，走去自己的房间里。曲筝正疑惑着，曲竹便掏出了昨日晚膳时母亲杜氏给她的红玛瑙坠。

矮兄长好些的曲竹伸出胳膊，用力把红玛瑙坠塞到曲筝手心。

“阿兄带上，若是思念竹儿，便取出来。”曲竹的双眼红红的，但却坚毅得过分，手也攥着曲筝的手指头，硬是要他收下。

曲筝拗不过她，也不忍心再见曲竹伤心难过，蹲下身来，嘴边是和煦的春风。他修长的手指握好玛瑙坠，随后揣到怀中，凝望着曲竹晶透的双眸。

“阿兄谢过竹儿，这便收下了。”

话音刚落，曲竹“哇”地一声再一次大哭了起来，扑入曲筝怀中。

翌日清晨，曲筝早早便收拾好行装。

曲竹和曲舟并未醒过来，天也只是蒙蒙亮，于是没有唤醒二人。

曲尹早早候在门口，见家中下人们忙上忙下，他倚在门框上若有所思。曲中仁和杜氏也赶了过来，二人沉默无言，唯独杜氏眼眶红肿。

曲筝翻身上马，他拉动马缰，再看了一眼家人们。

腰间挂着曲竹相送的红色吊坠，赤色流苏垂下来，映照着晨光的冰冷甲衣沾染了一丝不经意发现的暖意。

“玉奴，”他的眼神儿投向曲尹，“记住阿兄昨日的话。”

曲尹的脸从门檐挡住的影子中露出，上挑的眉目闪烁在晨光下。

二人相对无言，却又尽在无言中。

在崩溃地写论文……没时间更了最近……等着忙完论文我好好存存稿！

求评论求收藏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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