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下江区。
属于联邦的夜晚很安静,机械造就的城市自带冰冷质感,哪怕楼宇街道之上的照明灯亮如白昼。
灯光愈亮,愈显得这座城市没有温度。
一列无轨电车飞驰而去,速度极快,只留下一道灰黑的影子,还有搅动气流形成的风。
沈成器站在站台下,那阵气流吹动了他的衣角,他微微抬起头,将头顶的棒球帽又往下压了一点。
“小沈。”站在沈成器旁边的长发女人轻声道,“站过来一点。”
沈成器往左边挪了一点:“梅姐,快到时间了。”
β101的名字叫梅以安,年纪比沈成器和莱昂都大,平日里让沈成器他们叫她梅姐。
莱昂带着个降噪耳机,也不知道在听些什么,腿抖个不停,沈成器看不过去,拉了他一把,低声道:“把你那玩意儿摘了。”
“什么啊——”
因为戴着耳机,莱昂骤然说话,声音大得瞬间把周围二十几个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梅以安皱眉,看向莱昂。
莱昂立刻把耳机摘下来挂在脖子上,闭上了嘴巴。
“真是可爱的小朋友呢!”
高跟鞋嗒嗒嗒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突兀。
可听声音说话的明明应该是个男人。
沈成器寻声望过去,这里是下江区无轨电车的终点站,站台顶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照明灯——那个人仿佛是从灯下走出来的。
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只听到高跟鞋嗒嗒的声音。
一声一声响在夜色里,干干脆脆,却让所有人都噤声屏息。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参加侥幸者游戏。”
依然是男人粗粝的声音,却非要拿捏出如少女般娇俏的腔调。
高跟鞋的声音消失了,沈成器终于看清了这个走过来的人。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吊带丝裙,头发用发卡盘在脑后,脸上涂了厚白色的底妆,眉眼之间是朱红色的艳丽眼影,和唇间的一点红色相呼应。
这妆容实在奇怪,那厚得像是把墙漆刷在脸上的底妆并没有涂满,发际线和脸部边缘的地方露出原本的肤色。
好像那层白只是一张面具。
“这是属于英雄的游戏,现在我将引渡你们前往禁区。”
沈成器和梅以安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低着头,尽量低调地走在人群里。
“接下来的十天,你们将在生活在禁区。每天中午12点,我们会在码头投放必备的生存物资,当然,每天只投放二十份,只有好运气的人才能抢到呢—毕竟我们这是一个比谁更幸运的游戏。”
“你们之中,有人对联邦枯燥的生活失望透顶,有人需要一大笔钱,当然——更多的是被联邦判处有罪的人。联邦那可笑的法律怎么能够来裁决我们?联邦那无聊的秩序凭什么要约束我们?”
“——只有禁区,才能给予我们想要的一切!”
这个奇怪的引路人停了下来,张开双臂,慷慨激昂地赞美着禁区。
沈成器嘴角抽了抽,余光里却瞥到有不少人红着眼睛,流露出对禁区的向往。
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了隔离带。
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沈成器三人接受了联邦系统的培训,对禁区和侥幸者游戏都有一定的了解,那个所谓的隔离带是一条河。
一条血红色的强酸性河,足以溶解任何金属,裸露的砂岩和河水仿佛火星地貌,有一种怪异的美。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条河是重金属污染和矿山泄露的产物。
“从下江区进入禁区的一共有二十五人,但是我们只提供二十套防护服呢。”那个雌性难辨的引路人发出一串咯咯的笑声,“如果没有防护服的话,穿过这条河就只有死。”
沈成器眼皮一掀,看到了摆在河岸边整整齐齐的二十套防护服。
“三、二……”
“哎呀,怎么有人先动了呢!”
“对哦,这里是禁区,禁区从来没有数到一才能开始的要求~”
“侥幸者游戏,我们的赌局已经开始了,快来为你心仪的选手投票吧!”
梅以安是不等倒数结束就冲出去的人。
沈成器和莱昂紧随其后,三个人先后在河滩上抢到了防护服。
梅以安打了个手势,沈成器和莱昂一起向她靠近,三人背靠背,戒备着看向河滩里的其他人。
“现在二十套防护服已经全抢光了,不过没关系啊,我们还可以抢别人的。听说穿了沾血的防护服,会有好运buff呢!”
已经有人在向沈成器和莱昂逼近,但因为他们三个人多,落单的反而不敢轻易动手。
“梅姐,你先穿。”沈成器和莱昂将梅以安挡在身后,“我们必须要尽快渡河。”
沈成器话音刚落,梅以安就已经将防护服套好:“下一个,小沈。”
三个月前,沈成器在霍华德城堡里穿个防护服还能把自己绊倒,现在穿竟然只需要十五秒。
人果然都是被境遇逼着成长的。
“莱昂。”
他们三个只花了不到一分钟,就全部将防护服穿到了身上。
“渡河!”
沈成器迈开腿,跟着梅以安和莱昂飞快地跑进河里。
冰冷的河水传来刺骨的寒意,沈成器透过护目镜,能隐约看到河的尽头,是一片灰白色的废墟。
将近一半的人进入河中,有个跑得慢一点的,被没有防护服的人拽住后腰,生生从浅滩处扯上岸,河岸上的人不顾防护服上沾了腐蚀性的液体,将衣服从那人身上剥下来。
原本防护服的主人想要反抗,被抓住头发,将前额磕进岸边的碎石。
血液飞洒,与河里溅出的水是一个颜色。
“有人……杀人了……”
杀戮是侥幸者游戏里不值得一提的事情。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直面死亡,有怯懦的想转身跑回联邦,却听到那个引路者哈哈大笑:“天呐,竟然有这么天真的小朋友?侥幸者怎么能回头呢——”
“嘀——”
“检测到非法入侵。”
“射击!”
联邦的岗哨在这时候忽然全部上警,探照灯打向河面,枪管高高架起,激光武器向河面扫射,血红色的水花四溅。
没有什么比这条河更适合杀戮了。
沈成器在要命的躲闪里有一瞬间的迟疑,这条河这样红,真的仅仅是因为重金属污染吗?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们快到了,坚持。”梅以安咬着牙,躲开了一道激光射线。
她趔趄了一下,险些双膝一软,栽进河里。
沈成器和莱昂用最快的速度,一左一右拉着她,继续往河岸跑。
他们在射击开始后的五分钟到了河对岸,但没有立刻登陆——谁也不知道对岸还会不会有陷阱。
联邦对侥幸者游戏的信息有限,或者应该这样说,一个以无序和打破规则为乐的游戏,根本不可能有规律总结。
“放轻松,宝贝。”
河对岸,等着他们的依然是一个画着白色脸谱的人。
“我们不在禁区门口杀人。毕竟……禁区里杀人的东西太多了。来吧,脱下防护服,走到我这里来,我需要给你们一个标记。”
迟疑没有用,沈成器三人脱掉防护服,走向禁区。
浅滩处有一层薄薄的雪,是褚红色的。沈成器的鞋子踩上去,能感受到细碎冰晶的破裂。
“祝你好运。”
白面具拿着一管机械枪,用长长的探针扎进每个人的小臂里,他们的手腕处很快就出现一个编号。
“走吧。”沈成器拉下衣袖,遮住那个标记。趁着夜色,三人迅速进入禁区。
禁区在新太阳联邦的边缘,这里的能量罩不稳定,与外界的接触更多。如果说新太阳联邦一年四季都在春天,那么禁区则是在冬春交际的季节。
隔离带污浊的河水因为低温,形成一层薄薄的冰晶。废墟上,随处可见一滩雪,灰色的,肮脏的。
沈成器他们早已提前把禁区的地图背熟,在这时候完全没有犹豫,立刻奔向禁区中央的废酒馆。
在明天中午投放物资之前,他们有一个晚上搜集情报、了解禁区的时间。
而废酒馆,则是禁区里少有的对于外来者比较友好的安全区。
这里很安全,安全的代价则是需要付钱。
侥幸者游戏当然不会给他们任何可以交易的货币,所以按照最初的计划,他们来这里用情报换货币。
沈成器、莱昂和梅以安的身份在这一轮的侥幸者游戏里很特殊,他们不光是联邦的逃犯,还是物联网曾经的智能技工。尤其沈成器还是联邦政要的儿子,身份就更有噱头了。
禁区里会有很多聪明人愿意和他们交换情报。
废酒馆建在一个旧工厂的遗址上,莱昂走在前面,替梅以安挑起毡布,沈成器最后进入。
这里很疯狂,人挤着人,还有喧嚣的乐器声。最前面是一面墙壁的橡胶轮胎,一个男人就盘腿坐在轮胎上,怀里抱着他的琴。
沈成器有些意外:“三哥?”
梅以安也看着弹琴的男人,她沉默着,没有说话。
莱昂完全在状况外,过分的吵闹让他有些懵,他抓住沈成器的袖子:“什么啊?”
“没什么。”沈成器不准备把三哥和关河的关系告诉莱昂他们,毕竟他们现在一人带着两个监控器,无论是联邦还是Sūrya都盯着他们。
“梅姐,这边走。”
梅以安又看了一眼懒懒散散地指弹的三哥,然后转身走向废酒馆里的调酒师:“内城来的,卖情报,物联网编号β101。”
吧台旁边还坐了一个男人,听到梅以安的话,哐地一下把酒杯搁到一边:“物联网编号β101?”
“是。”梅以安看向酒保,“可以查证。”
“稍等。”酒保带着半张鬼怪面具,听到物联网三个字就立刻把消息传了出去。
吧台边喝酒的男人打量着梅以安三个人:“都是物联网的?听说前阵子有几个物联网的智能技工黑了军方的系统,拦截掉了他们一个重要计划,就是你们三个吧?”
这是联邦有意放出来的消息,故意为他们加入侥幸者游戏做局。
梅以安清清冷冷的,没有回答。
沈成器怕莱昂张口讨嫌,便道:“这也算条消息,得付点报酬吧。”
“行。”那男人似乎对他们物联网的身份很好奇,大方地道,“请你们喝酒,可以吗?”
“谢谢。”沈成器接过酒杯,但没有喝,简单地道,“我们是物联网β组,β101是我们的组长,那件事情确实是我们做的。”
男人似乎还想问,酒杯这时候回来了:“核实完毕,梅小姐,请问你要卖什么情报?”
梅以安捏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转头对沈成器轻轻地笑了一下:“知道的事情好像太多,一时都不知道卖哪个,小沈,你觉得呢?”
沈成器配合地道:“不如问问酒保先生,有人在收什么情报?看看里面有哪一条是我们付得起的。”
“好啊。”梅以安温和地笑了,“有人在收跟物联网有关的情报吗?”
酒保犹豫了一下。
吧台又走来了一个男人:“真蠢,消息还没收到,就要先透一部分底,关老板是不是不行了,手底下的废物越来越多。”
酒保面具下的眸子一眯。
梅以安仍然温温柔柔地笑着,一副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样子。
“啧,美人来卖什么情报呢?你的身体可比你那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值钱多了。”
“是吗?”梅以安抬手解开发绳,束好的头发散了下来,在暗色调的灯光里,添了一分妩媚,“原来废酒馆还做皮肉生意。”
酒保不急不缓地开口:“丑人才靠这个,我们关老板长得好,做皮肉生意是我们吃亏。”
男人一梗:“你——”
他摔了手里的酒杯。
酒保道:“你果然就是来闹事的。”
眼看着就要闹起来,一把旧吉他忽然插到几人中央,三哥插着兜,慢慢悠悠地眼珠子一转,扫过这几个人:“好热闹啊。”
“三哥。”酒保指了指摔酒杯的男人,“他要闹事。”
沈成器的目光和三哥对上,他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闹什么呢?”三哥露出他惯常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们老板娘就在这里,还有人闹事?”
“什么?”酒保看向梅以安。
梅以安一脸莫名。
三哥拿琴指着沈成器:“是这个,你们关老板的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