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完成后 第18章 旧情3

岁末天寒，万物枯寂。

地上的新雪刚化不久，天上又飞起薄薄的小雪，枯草丛和落了叶子的树枝下还有泥泞的痕迹，转瞬再次被白色覆盖，凹陷的地方积起冰雪。

贺锦君出发去给白翊上课，走在路上，总有会往下陷的错觉。她来到书房，见到身姿挺拔的人，感觉有点陌生。她恍然想到，自己已经快一个月没见过白翊人形。

“来了。”白翊朝她一笑，然后又变回白虎原型。

白翊在冬天懒懒散散的，十节课有八节都是以白虎的模样趴在桌子上。小雪飞扬的那几天，他一点也不想动，贺锦君把一张纸写满想换一张新的，一看纸的一角被尔涯牢牢压在身下。见她看过来，他望过去，冰蓝色的眼睛显得很无辜，尾巴从左边甩到右边。

贺锦君幻视了同事家的银渐层。

那只最喜欢玩塑料袋和吸管的小猫，每次都要在贺锦君和同事一起做菜的时候钻进厨房监工，去闻垃圾桶里辣椒杆。然后同事就会嚎叫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抱它出去。

她的大脑里突然出现了这一幕，她以为自己已经忘掉的东西。也不知怎的，贺锦君鬼使神差，伸出双手，像抱猫那样把尔涯抱到一边，抽出已经被他捂热的纸。

小白虎摸起来软软的，毛茸茸的，比同事家的猫更暖和，她的指尖从白翊的皮毛上拂过，如同碰到一个制作精美的毛绒玩具。

下一刻，贺锦君僵硬在了原地。

她看着白翊。

白翊看着她。

她继续看着白翊。

白翊继续看……白翊不看，避开贺锦君的目光，又甩了尾巴，疑惑问：“你不讲了吗？”

贺锦君舒了一口气，后知后觉的恐惧漫上心头。

到了大雪时节，积雪严严实实压在干枯的草地和屋顶上，一脚踩下去，裤脚全给打湿。贺锦君花了三个小时，学会用灵力支撑身体，在雪地行走而踏雪无痕。

她尽兴地玩了一场雪，堆起一个和房子一样高的雪人，反正她可以飞上去给它装上眼睛和鼻子。结果白翊从树林间跳出来，一巴掌拍走雪人的头。

春天来到，大雪融化，那几天冷得要死，用灵力护体依旧能察觉到一些穿透肌肤的寒意。不远处，溪流上的冰层也变成了几块大而薄的冰，相互碰撞着向下流游去。

伴随气温的回暖，附近总算又有了绿意。贺锦君踩着硬实的泥土走过去，白翊站在草地边上，她望过去，是错觉吗？好像长高了一些。

似乎是察觉到贺锦君的目光，他抬起头，朝她投向一瞥。走得近了，才发现他身量确实变了，更高，比起之前的少年，更接近一个成年人，眉眼有些褪去青涩，乍一看竟有些锐利。

“我要进入成年期了。”白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口，神采飞扬。

贺锦君立刻祝贺道：“恭喜。”

妖修只有进入成年期，才不会再被当成小孩子，他们的力量会突飞猛进，灵窍将更宽广开拓，以容纳更多的灵力。

那么，这次课过后，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用再上课。

贺锦君彻底过上了悠闲日子。她哪儿也不用去，在这间屋子里修炼、看书，不时去附近走走，除一下栏杆附近的草，晒晒太阳，吹吹风。就这样过了半个月，她后知后觉地开始孤独。

这栋屋子终日环绕着风吹树林的声音，静下心细细聆听，可能还有远方淡淡的流水声。动物皆畏惧妖王，只有未开灵智的鸟掠过最顶端的枝头，夏天一到，背后的树枝叶再次繁茂，贺锦君自己动手，把那些遮光的枝干统统砍在地上，那些树枝从高处掉落，激起灰尘，贺锦君捂住口鼻咳嗽两声，竟觉声音十分陌生。

好像自白翊闭关后，她就再没说过话。

这个任务的持续时间很久，系统预估可能要几十年，一直到白翊成为妖王。在这个既定的故事里，主角会成长，走向属于他的荣光，就像幼兽长大那般自然，旁人只是故事里的配角，贺锦君默默无闻的岁月，终究会变成一句一笔带过的话。

白翊闭关的第一年，贺锦君遇到一只兔子。

红眼睛的、上半身是兔头下半身是人腿的、很滑稽地披着一件衣服的兔子。

它茫然无措地走到贺锦君房子附近，一边走，兔头一边往后面看，大声问：“是这里吗？”

远远有叫喊声回应她：“对！你继续走就是了！记着！要把花摘回来！”隐约还有嬉笑声。

声音传进贺锦君耳朵里，她敏锐地从屋后绕出去，躲着来路不明的妖修，一跃而起，毫无声响地在树干上落脚，低头观察这个兔妖。

兔妖一步三回头，“没看到你们说的红色的花啊？真的在这里吗？”

“你再找找！”另一个声音回答她，“找不到就继续往前走！”

兔妖呜咽一声，从树林中钻出来，眼前豁然开朗。一间房子伫立在空地上，正前方有一排围栏，围栏边长了些花花草草。兔妖歪头想了想，很有礼貌地去敲门，“请问有妖在吗？你见过红色的花吗？”

贺锦君蹲在树上，没有出声的想法。

“没人在吗？”见得不到回复，兔妖站在原地，又冲来的方向重复一遍：“没有红色的花啊！”

没有声音回复她了。

贺锦君脚都要蹲麻了，换了坐姿，心知这妖修是被其他妖整蛊，不可能再得到答复，等她想明白了应该就会走。

结果兔妖生生站到了太阳下山。

眼看天际的光暗淡下去，就要进入夜晚，贺锦君一个人缩在树上，不免也开始害怕。不会有其他妖修是不错，不过还是会有其他小动物，正当她想着会不会夜里有什么动物会出来活动时，右胳膊忽觉一痛，她看过去，一条青绿色的蛇几乎缠在她手臂上，尖牙深深地插进她的皮肉。

基于来到妖族路上行程的条件反射，贺锦君没有发出声音，但她心里大喊着系统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立刻从树上跳了下来，右手疯狂甩动，那条蛇直接飞到九霄云外。

面对突然降临的人，兔妖和贺锦君面对面，大眼对小眼，她先是很冷静，兔耳朵动了一下，吸了吸鼻子，然后爆发出尖锐的哭喊：“救命啊！！！有人！！！”

贺锦君：“……”

妖族的地盘碰到妖应该是我叫救命吧！！

贺锦君面露微笑，举起双手，尽可能温柔道：“我不是坏人。”

——虽然坏人都这么说。

“你不要害怕。”

——我比你更怕。

谁知听了贺锦君的话，兔妖真的安静下来，不再哭喊，怯生生地问：“你真的不会杀我吗？”

“不会的。”

——就算我想，可能也打不过你。

贺锦君手指一动，指尖形成一团灵气团，照亮这一片空地。

兔妖哇了一声，伸出前肢想去触碰，贺锦君鼓励地点点头，她把爪子伸进金黄色的光里，她什么都没碰到，但一股暖流顺着指尖传进身体，令她回忆起很久以前刚出生时，被母亲温柔地抱在怀里。

“我叫贺锦君。”她听得面前人轻柔说，“你叫什么？”

“屠苗苗。”

灵气团升上空中，屠苗苗看见一只没有毛发的手。不知不觉间，她成功变成了人形。

这天晚上屠苗苗是和贺锦君一起度过的。她的人形是一个粉琢玉雕的小女孩，脸上肉嘟嘟的，扎了很长的辫子垂在脑后。她对贺锦君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信任，相信这个人不会害自己，夜里在灵气团的照耀下，趴在贺锦君的枕头上呼呼大睡。

贺锦君坐在床尾修炼，一是排出蛇毒，二是想学会用灵识观察四周，不要再发生今日之事。

次日屠苗苗道出来意：“他们说这里长了一种红色的花，可以让我从半人半兽的模样变成正常的人形。”

贺锦君看了很多白翊书房里的书，知道妖修变人没有任何捷径可走，根本不存在什么能让妖修变人的灵药。她道：“苗苗，这种花，世间是没有的。”

“没有吗？不过我也不需要了，我已经变成人形了。”

屠苗苗的母亲不太管她，她就成日往贺锦君那里跑，和贺锦君一起玩。

相比于外来人员贺锦君，屠苗苗这个本地妖还要更没有常识。贺锦君就给她讲她从书里看到的那些事。

她说在书里看到过也有人写花，只不过是透明的花。

写书的人修游历天下，说他某次偶然见到一小秘境开放，便进去一探。却发现这是一个即将消散的小秘境，没什么东西。

人修便等待离开通道开放的时候，也打算观看小秘境消散，因此她权当看风景，在里面枯坐几个时辰。

小秘境里的土地和天空从远处崩塌，崩塌后呈现出虚无，像闭上眼睛后看到的有无数白色光点在其中闪烁的黑。她耐心等待崩塌蔓延，脚下的泥土正化作尘埃，她低头去看，纷扬的沙尘旋转，形成花的模样，黑暗中，好似有一朵晶莹剔透的花不受任何影响，静静开放。

下一刻，小秘境彻底消散，人修眼前一花，再眨眼，她回到了正午时分的天空下。

屠苗苗听完，对这个场景产生极大的好奇：“以后我们也去找小秘境看！”

“好。”贺锦君把书放下，“以后我们有机会，一起去秘境看花。”

妖族多家庭教育，孩子的文化水平全靠家人的用心程度。屠苗苗先天有疾，家中不管她，也没其他妖想过教她认字，比白翊还要文盲，渐渐的，贺锦君又教起了屠苗苗。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屠苗苗缓慢地学习，时常变回原型，窝在贺锦君怀里。贺锦君的手抚过她蓬松柔软的毛发，触感依旧温暖。

新一天的风穿过窗户时，她惬意地动了一下，听贺锦君讲新的故事。

“很久很久，有个无聊的人修突发奇想，想知道地下有什么？”

“为什么不想知道天上有什么呢？”屠苗苗插嘴问。

“天上是天道的居所。天之高，不可测，唯有勇敢之人可上天，与天道见面。据说，如果你真的能见到天道，天道就会实现你的愿望。”贺锦君解释，继续道，“然后，那个人开始挖地。她挖了很久，最后挖出一个非常大非常深的巨坑，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已经挖到了头。

“她用的锄头碰到了非常坚硬的东西，明明眼睛看，下面还是泥土的模样，和她之前挖的并无差异。她用手去摸，摸到了冰凉的、光滑的东西，遮盖了下面所有的泥土。不论是用锄头，还是用剑用刀，都留不下一丝痕迹，也造不成一点伤害。”

“为什么会这样啊？”

贺锦君摇头，“不知道，书上没有再写了。”她叹息一声，“也许我们的世界，只是别人笔下的一个故事而已。”

话音刚落，贺锦君察觉到附近多了一股强大的气息，她警惕抬头，不自觉抱紧了怀中的兔子。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白翊静静地站在门边，看到坐在床边的贺锦君，身上还有一只雪白的兔子。

浓烈的兔妖味道袭来，夹杂着一点贺锦君身上淡淡的香气，白翊心中骤然翻腾起怒火。

他闭了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