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完成后 第14章 幻中梦3

“醒了？”

唐怀宁醒来，听到身边屈膝而坐的人问她。她下意识嗯了一声，眼角余光撇到那人的侧脸和披散开的头发。贺锦君抱膝而坐，面上干净白皙，没有她的血迹，显然已经整理了仪容。面前生起一堆火，哔剥哔剥跳动的焰火投下阴影，她忽然间觉得很像幼年期逃亡时，从睡梦中醒来看到的母亲。

“唐怀宁。”贺锦君说。

她惨笑一声，“你看到了。”

贺锦君没有否认，道：“但你不是唐怀宁。”

她学着贺锦君的模样，双手抱膝，两眼痴痴地望着火光。

“唐怀宁死后，她的母亲以她为母本，做出一个傀儡。傀儡本身无自我意识，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她的母亲详细地按照她的人生，把记忆植入傀儡的脑海，在这世间绝无仅有。总之，你活了过来，还留在了这个秘境中。”

傀儡算不得活人，因此秘境不会抹杀她。

贺锦君说：“你不是幸秀，就别再用她的模样了吧。”

唐怀宁犹豫一下，紧接着，她身躯发出淡淡的白光，把整个人笼罩进去，等白光散去，出现在贺锦君眼前的，是一个大约十岁的小女孩。

她的脸和贺锦君看到的图画中的小女孩一模一样，脸上肉嘟嘟的，细眉之下有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头发梳得歪歪扭扭，几根凌乱的黑发散落在额头上，反而看起来更俏皮一些，煞是可爱。

她身上披着一件精致的外袍，淡粉色的袖口上绣了朵朵小花，贺锦君目光没有停顿地从唐怀宁头顶扫下去，看到空荡荡的袖管和以不自然的弧度皱着的衣摆。

唐怀宁只有一只胳膊，和一条腿。

察觉到贺锦君的视线，唐怀宁咬了咬唇，道：“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以前，是正常人。”

“唐姑娘，我无意探究你的过往。”贺锦君平静说，“我只想离开这里。”

“我可以放你离开，但是你要帮我一个忙，你能答应我吗？”

“什么忙？”

“杀了我。”

贺锦君说：“我不想杀你，我只想离开这里。”

火苗印在唐怀宁稚嫩的脸上，她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情，想起很久远的故事。

“你知道吗？”她状若未闻，喃喃道，“我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我还记得她对着我哭的样子，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是因为太开心了，见到女儿活过来。我问我什么时候死了吗，她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没有，是娘记错了。

“但是我很快就想了起来，我不是她的女儿，我只是一个代替品！可是后面她真的把我当女儿一样，对我事事迁就，宠着我，惯着我，连秘境都带着我。

“我们在秘境里得罪了人，我被卸掉一只胳膊和一条腿，她费劲心思也无法安装回去。到了秘境关闭的那天，我们更是没能出去，留在了这里面。”

贺锦君低声道：“秘境中，人是不能长久生存的。”

“没有原因。”唐怀宁接下后半句，“这是规则。秘境的规则，天道的规则。”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世间自有运行规律。人们在天道下求生，需得遵守这些规则。

“后来她慢慢地消瘦下去，最后死了，留下我一个人。这里好大，有好多妖兽，我……我一度——不，不对，我一直很想死。”

贺锦君垂眸，“死是天下最容易的事了。”

她凄凉地笑了，“我想，可是不行。我要求活，我要活下去，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她给我下了无法违抗的命令！她死前为了我的安危，为我设下结界……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办法，可……就像她不得不遵守规则死去一样，我也不得不遵守她的规则活下去。”

“我好害怕啊！“眼泪从唐怀宁眼眶滚落，她啜泣，水雾蒙蒙的眼睛凝视贺锦君，“我不想再一直被困在这里了，这里太孤单了，太寂寞了！你能帮帮我吗？杀了我吧！”

“我不会杀你。”

“为什么！！”唐怀宁再次被拒绝，无法忍耐般高声叫道，“你杀了我就能出去，还能帮我实现死去的心愿！一举两得的事为什么就不肯帮帮我！？”

贺锦君转头，唐怀宁和她对视，被她眼神里的怜悯刺痛，但再一看，她分明冷静得可怕，眼睛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因为你的谎言漏洞百出，唐姑娘，你真的很不会说谎。”

“你凭什么说我说谎！”

“只有一点。如果你真的想让我杀了你，何必在这幻境里扮做幸秀模样，扮成另一个人不更好，不消你说我也会动手。”

唐怀宁不服气道：“我是用她留给我的遗物困住你的，我非人修，自然不能完全掌握，怎么能我想扮成谁就扮成谁？”

贺锦君又说：“我想，是因为一旦我真在这种愧疚的情绪下杀了你，会变成你杀我吧？这样，我就会在这幻境中被你控制，脱不了身了。”

“一派胡言！”

“再者，你说你孤独，可如今秘境再次开放，你已经有了离开的机会，何必一定要缠着我不放，非要我动手杀你？”

“我刚才没想那么多！”唐怀宁辩解道，刻意压抑下的脾气又爆发出来，“就算我真的说谎你又能怎么办！你还不是只能听我的话，不然你以为你能出去吗！”

“能。”

贺锦君突然动了，一瞬闪到唐怀宁面前，唐怀宁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仰，后脑勺撞到柔软温热的东西，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贺锦君的手。

贺锦君的手指伸进唐怀宁的头发里，四指一搅动，头发立刻松垮下来。

唐怀宁本来还是肆无忌惮的表情，可随着贺锦君的手在她后脑勺摸索，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倏地一变。方才她再怎么哭怎么激动，身上都带有游刃有余的自信，似乎一切皆在掌握中。此刻她惊慌起来，配合幼小的外表，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等待即将降临的惩罚。

贺锦君刨开那些精美的发饰，在唐怀宁后脑勺的下方摸到一个小小的凸起，用力摁了下去。

“别——”

小女孩的声音戛然而止，双目瞪圆，身体僵硬，整个人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贺锦君则是眼前一花，眨眼的片刻，原本黑暗的四周亮起，和煦的阳光穿透云层，身体暖洋洋的，几日未曾体会的真实感——身下泥土的湿润、鸟雀小虫的鸣叫、树叶簌簌摇动的动响，尤其是在经脉中游走的充沛灵力，令她心情愉悦。

她转头看了下真实世界。旁边是一座小小的木屋，唐怀宁靠墙昏迷不醒，手里握着一个圆盘大小的法器，贺锦君过去把法器收进自己的储物耳钉里。地上绘制了阵法，贺锦君一眼看出这是人魔大战前的东西，作用是阻绝气息。

“锦君？”系统惊喜地声音响起。

“是我。”

“你都昏迷两天了！”系统哇哇大叫，语气居然带了点哭腔，“我们从来没有分别这么长的时间，我好担心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贺锦君安慰系统两句：“别哭了。我这不是醒了吗？”

说话间，她已经蹲在唐怀宁前面，再一次按下那个凸起。

*

唐怀宁呆呆地躺在地上，此时距离贺锦君唤醒她已有一刻钟，她睁了眼，却如同还被“强制关机”那样一动不动，甚至眼珠子没动一下，直愣愣地望着正前方，连眼皮都没合上过。

贺锦君看她这副模样，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坐在太阳底下，一边修炼，恢复经脉中因和尔涯打斗消耗掉的灵力，一边和系统闲聊。

分别两天的系统话一下子很多，问贺锦君想不想自己，离开它有没有不习惯，幻境里面有什么东西，这个小女孩和你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贺锦君一一答复，想，不习惯，重温了魔界的生活看到了幸秀和尔涯，这个女孩就是把我拉进幻境的人，不知道。

正当她简要地给系统说唐怀宁的故事时，耳边忽然有了声音。

“你的朋友呢？”

贺锦君扭头看她，谨慎道：“你说的什么朋友？”

唐怀宁身子依旧没动，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你说你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在外面等你，她在哪？”

“我已经和它汇合了，只是你看不见。”

“这样啊……”

说完这句，她又不动了。

虽然知道她一定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系统还是把音量放低，悄声说：“她怎么了？”

过了几分钟，唐怀宁的手唰一下举起来指向天空，活像个放平的僵尸，她默默举了一会，接着唰一下放平，问：“我的千梦盘呢？”

贺锦君取出那个圆盘。

“你拿走了啊……无所谓，送给你吧，反正我也不能真正使用它。”

把贺锦君拉进幻境又能怎么样？身为傀儡的自己，还不是只能用真身进去，反而被她一招制服。

她宁愿留在千梦盘虚构的假象里，至少可以痛痛快快地流泪，大哭一场。这么多年，她一直靠它度日，在幻境里变成完整的模样，依偎着母亲的幻影，像过去那样和母亲永远幸福地生活。

眼看唐怀宁又要回到刚才一动不动的状态，贺锦君连忙问：“唐姑娘，你怎么了？”

唐怀宁说：“你看不出来吗？我很伤心。”她重复一遍，“我很伤心。”

贺锦君问：“你为什么这么伤心？”

良久唐怀宁都没说话，就在贺锦君以为等不到她的答案时，唐怀宁像是自言自语般，声调毫无起伏地说了原因：“她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