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丹羽大人去哪了?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没见到他。”
“丹羽大人不是说要带着装置去关闭炉心吗?他不在这?”
“埃舍尔先生,你怎么……”
“很遗憾,各位。造兵司正丹羽久秀大人,昨夜畏罪潜逃了!”
“什么?!一派胡言!丹羽大人怎么可能……”
“陈奏文书和装置已为各位带来了。除此之外,他临走前还指定了一名替补人选,或许能帮你们。”
“丹羽大人畏罪潜逃,只有你能救我们了!”
“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
“为什么没人来救我们,我们被放弃了吗?”
“他临走前,还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你是个人偶,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得带着装置去关闭炉心,只有你能做到!”
“你虽有将军大人的信物,但你既非人类也非器物,在下只能这么处置,还请你不要怨恨!”
彼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行去稻妻城求援,回来竟会得到如此荒唐的结果。
他还记得那个小院没有落锁,院门毫无顾忌地敞开着。
他最后一次回到这里,走了进去,喊着那个人的名字,然而无人应答。
小院还是他离开前的模样,一点都没变,只是院中积落的灰尘、翻倒的茶杯和洇在桌上的灰褐色茶渍无不宣示着主人许久未归的事实。他拾起凌乱的茶杯,踉跄着转身朝屋内走去。
木质的屏风磕在门沿上掸落下灰尘,簌簌飘落在他的肩头,地板上的榻榻米早已落了灰,随着他的经过泛起,悬在斜进屋内的光柱里翻飞不止,无法预测落点。
阳光炙烤着屋内潮湿又腐朽的味道,肆无忌惮的撞入他的鼻腔。他怔愣着,看着窗外斑驳的光影略过这片小小的空间,他朝细碎的光伸出了手,妄图想抓住些什么,却连那流淌的尘埃都没能抓住。
无论何处,那个藏匿于瞳孔中的人,早已不存在。
“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生活?以后我的家人也是你的家人了。”
“以后啊,我希望蹋鞴砂的人们都能过得幸福,人们能吃饱穿暖,身体康健,平安快乐!”
“等孩子出生,倾奇就是哥哥了呢!”
耳边还有先前他们在自己身边笑着的低语,恍如昨日。他记住了他们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记住了他们在他面前谈及未来时,脸上满是憧憬的样子。
可现在,呵——
“造兵司正丹羽久秀,自知失职携家人畏罪潜逃!”
「她」放弃了你们,所以现在,你就要放弃我,是吗?
还是说,自始至终,我只不过是你们眼里的棋子?
我又一次被抛弃了,对吗?
——彼时,他曾想这么质问他。
“你应该已经看到你要想看到的东西了。”一路尾随的刀匠此时突然出现在他身后,“那,关于我们的约定……”
“呵。”倾奇者轻嗤一声,压下因痛苦而扼在喉间的窒息感,他低哑着声音说道:“当然,我自会完成我们之间的约定。我本就为此而来,不是么?”
我不欠他们什么,丹羽,唯独你。但只要我关掉它,我们就两清了,希望这份礼物不会让你失望。
——最后一次向望向那间小院时,他的眼中满是悲哀与嗤笑。
关掉炉心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
也许会在烈火中化为灰烬,也许会活下来,但都不重要了。
他将偿尽所有的恩情,如果能侥幸活下来,此生,他绝不会再踏足此地。
人偶如是说。
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原初的地方。
原以为,此生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狭窄的四方之地依旧同最初睁开眼时所见的一样,他在某个角落里坐下,那身白净的狩衣上早已蹭满了污渍,沾带着灰暗的血痕。
——血不是他的,是属于那颗被安置在装置里早已枯萎的心脏的。
“这个装置似乎保护了我,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在他关闭炉心,并从中侥幸活下来后,他询问一旁的刀匠。
“这是大人留给你的礼物,他说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
被火燎过的手指不自觉得收紧,莫名泛起难言的疼痛,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装置掰开,里面摆放的是一颗小小的、灰褐色的东西。
倾奇者颤着声音再次问道:“这是……究竟是什么?”
他已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一颗已经枯萎的心脏,是从随身的侍从体内剖出来的,丹羽大人说,这是你一直渴求的东西……”
声音愈发变得模糊,对方还在说着什么,但他早已听不清,也无法听清。
太多愤怒的、憎恨的东西充斥着整个胸膛,他从未想过如此丑陋的东西竟然是自己求而不得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难以表述的情感此刻汇聚成满腹绞痛的嗤笑,挣扎着从他喉咙里撕裂出来。顷刻以后,那颗枯萎的心脏连同装置一起被狠狠摔在地上,盒子里还残留着些许黑褐色的血水,在触地的一瞬间便向他泼洒开来。它们落在了他的衣角,洇出大片暗色的血花,沾满咸涩的味道。
鼻腔不断抽吸着,将夹杂着腐朽的、又带有血腥味道的空气不断朝身体里□□。呼吸交换间,积压已久的苦痛忽而上泛,被迫从胸腔疲惫的禁锢中干呕出来。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汹涌而出,它们滴落在覆满尘灰的地板上,被洇湿的泥壤如同结痂的疤痕那样,永远地固着在了他的眼前。
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爱,便先一步接受了死亡。
他第一次学会了哭泣。
——为那早已干涸的血泪。
他离开了那里。
桂木大人出事了!
他又看到了一段记忆。原想关闭大炉以后就离开那里的,可身后吵嚷的声音又将他拖拽了回去。
太多、太多的人拥挤在炉心前,一如当初他们围在一起观察他那样,密不透风。
又发生了什么?桂木怎么了?
他用力挤开人群,想看清楚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最后一人终于被他拨开时,映入眼帘的却是那柄不久前刚锻好的、名为大蹋鞴长正的刀,它正被长正高高地扬起,炙热的光烙在它的锋刃上,折射出刺眼的锋芒。
他只来得及看清那柄刀扬起又落下,在一瞬间,鲜红色的液体飞溅开来,曝晒于耀眼的日光中。随即倒下的,是桂木面目全非的身体。
没有任何的缓冲。
瞳孔皱缩下的映影,是为最残忍的杀戮。
“啊……”
满地的血色惊得人群不断后退,将他从人群中剥离了出来。他僵在原地无法动弹,一股巨大的窒息感裹挟着他,难以哽咽。数十秒过后,当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想上前护住那被切开的胸口时,却被人群死死拉住。
身后的无数双手紧紧勒住他的胳膊、他的肩膀。甚至最后,不惜死死捂住他的嘴角,连哭喊都不被允许。
他最终是被拖拽着送出去的,在人影交汇的缝隙里,于桂木,只留下了此生最后一眼。余光里唯有那张晦暗的脸,艰难蠕动着唇角。
他说,让他走!
一切归于死寂。
他带着此生诸多的噩梦将自己放逐在此。尽管他可悲至极,也一无所有。
只是偶尔,那被烈火灼烧过的十指还会隐隐作痛。
他没能死去。
为此,他略感遗憾。
倾奇者还是离开了那囚困自己的幽暗之地,那里唯独不属于他。窗棂外的世界依旧纷繁杂乱,如风中凌乱破碎的蛛丝,缭乱得难以拼凑。
最后一次看向那方四角之笼,于鸣神遗留的威光之下,他向着昨日昏黄的余晖迈入了自己的命运之中,只为继续寻找一颗不曾拥有过的「心」。
他开始在这已遭遗弃的土地上流浪,在世间与人间的边缘游走。趋于永恒的年限让他长久的目睹着这片土地的命运,可这些,就算是没有心的人偶都已感到厌烦。
他苦苦追寻的东西,被轻而易举的安置在人类的胸腔里,在饱受摧残与折磨后一刀切过,于烈火中焚为灰烬。
自此,难寻痕迹。
得到的理所当然,无所谓它会怎样。
他笃定过,如果自己能够拥有一颗心的话,他一定不会让它在那处凋落。
不,他一定会有的!
「我会保护它,让它成为整个世界的延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