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小小的、软软的娃娃被举到了他面前。
“看,我做的!”孩子兴奋地举起它凑到他眼前。
倾奇者放下了手中浆洗的衣服,在衣摆处擦干手上的水渍接过了它。
手掌般大小的娃娃迎着太阳的烘烤,暖洋洋地躺在他的手心,两只深蓝色的纽扣歪歪扭扭的缝在它的脸上——那是它的眼睛。右眼的眼角下绣上了一颗小小的泪滴,可爱又滑稽,再然后,是一段深紫色的布条从它的肩膀和腰侧依次穿过,系成小小的蝴蝶结垂在另一边。
食指指腹轻轻抚过它的脸颊,让他不自禁地戳了又戳。它太可爱了,以至于他攥着它,胸口处就不自觉地泛起一片柔软。倾奇者捏住它的身体,和它握了手,又戳向它的脸,似乎玩的有些不亦乐乎。
“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它和你像一点。”孩子蹲在他身边,看着他手中不断摆弄的娃娃问他。
“嗯,很可爱。”倾奇者不自然道。
孩子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就来了兴致,“如果能有多余的布料的话,我还可以给他缝几件衣裳,咳咳咳……”他一激动就咳嗽,稍稍平复下来以后,接着道:“或者用风干的竹片,给它搭设一些家具和小房子什么的,这样它就有一个家了。”
“家吗?”他看着玩偶喃喃自语道。
孩子低下头,突然有些难为情道,“其实,我还挺想去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
“为什么?你就这么想了解有关我的事吗?”倾奇者说。
“我只是觉得,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这里,而我又想你的话,可以去看一看。”孩子仰起头,摇着毛茸茸的脑袋说道:“就只是看看,不会做别的。”
倾奇者低笑一声,孩童眼眸中的目光宛若一捧温凉的水,漫过破溃的堤防将他浸泡在流动的、温润的岁月里。
很久以后,他如释重负般开口道:“不走了。”
“什么?”孩子有些惊诧。
“不走了,我想留在这。“他再次重复道,“你可以知道任何与我有关的事,这次我不会保留,就像家人那样,毫无保留。”他想了想:“不,比家人更为坦诚。你想看的话……明天吧,如果明天不下雨,也像现在这般的话,我就带你去看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孩子张着那双满含期待的眼睛,重重点头应下。
“不过,可能没那么好,你不要抱有太大的期望,不然会落空的。”他又道。
“没事。我不会介意的。”孩子颇为高兴,但他很快又安静下来。
“你对我这么好,可我好像没有什么能够给你的,我曾经住的地方已经被清空了……”他收了口,又道一声:“不然,我答应你一个愿望吧,或者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想要的?”倾奇者垂下头,仔细思索了一番,还是开口道:“我想要……一颗心吧。”
孩子不明所以,“你是说你想要一颗心吗?”他再一次追问,以确保自己未曾听错。
倾奇者淡淡地应了一声。
“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会想要一颗心呢?”
倾奇者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里,一直空着。”
孩子看向他的胸口处,伸手抚了上去。
“没有心跳呢,有点奇怪。”他细细感受着,又皱着眉疑惑道。
“因为我是一个人偶,而人偶是没有心跳的。”语气平缓。
孩子惊呼一声:“完全看不出来啊!”他好奇地围着倾奇者看了好几遍,手指、脚腕、膝盖处都没有人偶特有的关节,让他不禁怀疑他真的是一个人偶吗?可他刚刚说过的,要比家人更为坦诚,没有必要因此骗他。
所以,他犯起了难。他的朋友是一个人偶——他想要一颗心。
但,心是与生俱来的。
他不知道该去那里给他找一颗心,而关于心,他只听一个来自童话里的故事说起过。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孩子回忆着那篇童话,磕磕绊绊道:“有一个用锡汤匙融铸的玩偶士兵,在制作它的时候因为融化的锡不够用了,导致它生来只有一条腿。”
“可尽管这样,他还是穿上了漂亮的衣服,与其它的锡兵一起被装进盒子里作为礼物送给了出去。后来,所有的锡兵都被取出来放在了柜子上,一个又一个的玩偶士兵接连站起来,而它也用那条腿稳稳的站住了,这使得它在众多玩偶中变得格外显眼。”
他缓了口气,接着道:“在它站立地方,有一座美丽的宫殿,但最好看的,是那个一直在门口跳舞的洋娃娃。她张开双臂,一条腿举得那么高,可锡兵看不清她,以为她也和它一样只有一条腿……再后来,它就有了一个小小的愿望,是想和那只跳舞的洋娃娃永远在一起。但它没有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感。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离开过她,所有的玩偶都警告他:不要奢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直到有一天,主人不喜欢它了,把他随手扔在了壁炉里,他在火焰中一直望着那个洋娃娃。第二天,人们在壁炉的灰烬中发现了一颗小小的心。”
倾奇者安静地听着整个故事,像一首哀伤的曲子终于临近了尾声。很久以后,他缓缓开口道:“或许,那只是心形的灰烬吧……”
“那不是心——”
“但有没有可能,心是从灰烬里诞生的呢?”
不,不是这样的。
他亲手触摸过的心脏不是这样的。
它冰冷、丑陋,又难掩肮脏;它是只要想起就备受煎熬的裂痕;它是将他背弃之人的唯一的遗物。
莫名的他有些生气,却又不知这样的愤怒到底从何而来。
从前诸多早已不可追及,而现在,他也越来越不像他了。
他卸了力,面露颓然地坐在那:“算了,我还是向你要一个愿望吧。”
——他有些疲惫。
“愿望啊?”孩子往后一仰,撑着身体望向那片自由又澄澈的天空。
夏日灿烂的阳光宣泄在大地之上,为他们眼中的一切镀上金黄的耀光。他向着天空缓缓伸起手,张开指尖任由那一汪暖阳漏过指缝落在他的眉眼间。
“我有很多个愿望。”他说,“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愿望了;现在,我的愿望是……”
他忽而放下了手,整个人都沐浴在金色的日光中,欲言又止。
“算了,还是不要说了,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他顿了一下,“不过,我想你一定会帮我实现的。”
倾奇者不解,却也只好放过这个如同玩笑一般的承诺。
“好吧,但愿不会让你失望。”
目光重新回到手心里的娃娃身上,他端详了一会儿,问道:“为什么要在他的眼角下绣上眼泪呢?他在为什么而难过吗?”
孩子摇摇头,“因为每一个孩子的降生都会伴随哭泣,眼泪是他们诞生在这个世界的象征和生命的开始。我听妈妈这么说的,也算是一个念想吧。”
孩子犹豫一下,又道:“或者,也可以当作一种祝福。”
“新生的祝福!”他笃定道。
倾奇者依旧拨弄着海水,它们漫过他的手背,又从指间流走,留下夏日中为数不多的清凉。
——他没再说什么。
如果眼泪真的是一种祝福的话……
以及,心是怎样的?他依旧说不上来。
“可我只是想要一颗心而已,仅此而已。”
他看着流失的水面倒映出自己的模样,又看着它在心中不断默念着,如此反复。
笠日,晨光漫过初生的新蕊洒落在额间,枝叶相映下的鸣奏骤然抖落一夜的睡意;于此,尘埃已落,眸光初醒。
倾奇者起身,撑着发涨的脑袋在蒲草垫上缓坐片刻,直到周遭所见逐渐明朗,才摸索着向屋外走去。木门“吱呀”呓语一声,掀开半个身子以便他出去,他回头看了一眼那还在熟睡的孩子,将门轻轻折过。
昨夜风大,原以为半夜里会落不小的雨,没想到却只是自顾自吹了一宿的风,连一滴也不曾落下。晾在屋外的衣物经这一夜已经完全干透,幸而先前在衣袖处打了结,未让风吹走了去。他解下衣裳,将吹落其上的灰尘尽数抖净,细细叠好后从门缝里放回去,扣紧了门窗。
天这么好,也难得这般好,他打算去先前遇到的鸟窝那碰碰运气。出了院门,沿着屋后的小径一直向东走,在小径将要消失的尽头处向右转去,跨过及腰的灌木丛来到崖壁下,再顺着一旁狭窄的断层一路往上攀,就会看到一个隐蔽在深处的洞口。
倾奇者走了进去,一路祈祷着昨夜的风足够大,枝杈上的鸟窝不那么牢固,会有几只不幸的鸟蛋被吹落,然后被他捡到。
洞口处的草丛距离他上次过来时要深上许多,几乎与他差不多高了,硬挺的叶片簌簌刷打身上,泛起轻微的刺痛;往里迈进几步,便是大片的灌木丛,他眯起眼睛再次动身,在纵深交错的灌木里兜兜转转了几圈,才从藤蔓的捆缚下挣脱进去。
越往里,灌木就越稀疏,但头顶的洞穴却宽阔起来,随之错落在倾奇者眼前的是数颗高大的御伽树,只是冠部不知被何种力量削去,只余下一半的树体;根部是成片的荧光琼草,和几株同样蕴聚着荧光的高大花卉,瑰丽的露草色斑驳明灭,静静流淌,穿行其间。
如果不是生长在这晦暗之地的话,此番景色倒也算得上独特,但在这不见天日的洞底,他只觉得有些许诡异。
但所幸,他要的东西就在一旁的枝杈上,沿着灰白色的粗粝树干往上爬,在横生的枝干上站稳,踮着脚尖去摸高处泥巢里的鸟蛋,再将它们依次放入随身的小竹篮里。
今天运气似乎不错,倾奇者摸到了四枚。
巢里已经没有别的东西了,他抬头看了看周围,看着手里的那四枚鸟蛋,犹豫着又还回去两枚,确认它们无碍后,从树上轻跃而下。
如果它们是被吹落下来的,那他大可全部拿走,毕竟这般高的距离,若从上面跌下来,内里势必散的不成样子;但它们还好好地呆在那,安然无恙。
倾奇者小心检查了那两枚鸟蛋,竹篮底部垫上了一层干草,又覆上了一块干净的软布,在确认没有磕碰到后便收回了目光;紧接着,只一抬眼,就借着点点荧光瞥见了藏身草垛下的蘑菇。
看来今日运气当真是好。
倾奇者走上前去,俯身拾起那朵蘑菇,将粘黏在表面的泥草尽数摘下放回了竹篮里。他环顾着四周,在阴暗潮湿的洞穴内,既然让他看见了其中一朵,那就一定还有其它的。他重新俯下身去,仔细扒开表层的残枝败叶,在松软潮湿的青苔上摸索着,逐步向深处走去。
不多时,后腰斜挎着的小竹篮已被塞得满满,半球状和伞状的菌盖挤在一起,歪歪斜斜;菌柄处残留的泥壤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在了白净的菌褶上,漏在细小的褶隙里,让人只看一眼便有些头疼。
不小心弄成这样,等回去清洗时就有些麻烦了,可他又根本来不及懊悔,满载的喜悦让他似是有些轻松了,得以安下心来好好打量着周围。
他一路向下绕过几颗粗壮的树干,又往里迈进几步,来到最深处。洞底只有一汪池水,一扇未解禁的秘境大门,还牢牢地嵌合在岩壁上,再无其他。
倾奇者朝池水中看过去,静谧的水底没有任何活物,只有倒影出的自己模糊的轮廓,只好就此作罢。他从池边绕过,来到封紧的门扉前,走上前去轻推了几下——纹丝不动。于是,他放弃了想要进一步探查的念头,犹豫着转身折回。
太阳已攀爬至崖壁高处,天光云影一并徘徊在山巅之上。
他收紧腰侧的系绳,一步一步穿过纷繁的灌木丛,朝崖底走去。等他行至屋前,远远地就看见那瘦小的身影正拖拽着一张蒲草垫往屋外的空草地走去,他两步并做一步,连忙上前接过孩子手中的东西。
他问道:“怎么不好好留在屋子里,把它搬出来干什么呢?”
“对不起,我只是看今天天气不错,想把它搬出来晒一晒,”孩子将它折起一角,“前几天发现背后好像有些发潮了,如果天气突然降温的话,睡在上面会不舒服的。”
倾奇者看着上面浅浅的水痕,转而低下头满怀歉意道:“没事,怪我,没好好检查一下。”他放下身后的竹篮,回头接过孩子手中的垫子,“给我吧,让我看看。”
“倒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潮了些,晒晒就好了。”孩子将它递了过去。
倾奇者接过将它拖到了一旁,闲下来的孩子转身揣着好奇朝那竹篮里的东西走去,他掀开表面用于遮盖的宽大叶片,顺势跪坐在草地上,朝竹篮里探身看过去:“蘑菇?!这么多,一定找了很久吧?”
“不算久,今天运气好,在后山的一个山洞里发现的,你往下找找,还有两只鸟蛋的。”倾奇者一边摊开蒲草垫子,一边掸着上面的灰尘说道。
孩子一听,眼睛就亮了,连忙将挤在篮口的蘑菇尽数取出,掀起底部的那张软布,两只鸟蛋就静静地卧在里面。他忽然就笑起来,如同发现宝藏般,跳起来朝屋内跑去。
“我去生火烤鸟蛋!”他飞也似的跑开了。
倾奇者低笑一声,拾起地上的蘑菇朝远处的水滩走去,孩子就在身后不远处鼓捣着火堆。等菌杆上的泥壤都被洗净,菌褶里的灰砾都被挑出,身后枯木枝燃烧生出的白烟就向四下弥散开来,熏着眼睛。
然而,即使是人偶也抵挡不住这般的刺激,倾奇者眨着眼睛缓解着不适,依靠模糊的视线向孩子身边摸索而去,他放下刚洗好的蘑菇,撩起衣袖擦拭眼角的泪渍。
“你还好吗,咳咳!”他好不容易才将眼睁开,就看见同样被熏到睁不开眼的孩子,紧闭着眼在原地打转。
“不太好,我睁不开眼睛,好熏!咳咳咳咳咳!我的眼睛!”孩子扑腾着,朝反方向快步走去。
倾奇者也追了上去,只是没走多远就迎面吹来了一阵风,硬生生将眼角的泪渍全都吹出来才肯作罢。直到眼里的不适感完全消失,两人才各自擦着糊在脸上的泪痕,迷迷糊糊地往周围看去。
两声低笑轻起,逐渐与海浪声交叠,变得欢快起来。他们笑得似乎有些不知累了,久久以后,才回过神来重新架火烤制食材。
只一会儿的时间,一颗滚烫的烧鸟蛋被一根沾了炭火灰的木棍从火堆里扒出来,滚落在两人脚边。倾奇者取出刚洗干净的那张软布,将它包裹起来递到了孩子手中。“趁热吃。”他说。
孩子道一声谢接过,又将它重重磕在一旁的礁石边缘上,光滑的蛋壳上裂出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白嫩的凝固物。他仔细剥下外壳,手中完整又白净的鸟蛋被他掰成两份,然后他把稍大的那半份递了过去。“一起吃吧!”孩子说。
倾奇者摇摇头,没接。“我不饿,你吃吧,这样才能快些好起来。”
“可你很久都没吃东西了,你真的不饿吗?”孩子放下了手里的半只鸟蛋,也不动了。
“我真的不饿,你忘了,我是一个人偶。”倾奇者伸手抚过孩子头顶,安慰道:“当真不饿,我从不骗你,不是吗?”
孩子没再说什么,点点头捧起那半只鸟蛋咬下满满一大口。
他说得对,他得快点好起来,这样他们才有机会离开这里。
他大口大口地吃完了手里的半只鸟蛋,然后是另外半只,还有那些充分烤制后的干香蘑菇,让他第一次体会到原来吃饱是这样满足的感觉。
“还剩下一只鸟蛋,你还能吃下吗?”倾奇者看着他问道。
孩子摇摇头:“先留着吧,我现在感觉很饱,很有力气,我们可以去那个地方看看了吗?”他有些激动,还有些期待。
“好。”这次,倾奇者回答得毫不犹豫。
他们灭了火,将草垫搬上了屋顶铺放在顶梁上,又寻了些干草掩盖,做好这一切后锁上了门,然后朝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