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的夏夜,闷热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白天被暴晒的空气还没来得及完全冷却,又被黏腻的海风裹着,沉沉地压在老宅的每一个角落。傀司把那具木偶从仓库的樟木箱里抱出来时,指尖能感觉到木头纹理间残留的、属于陈年尘埃的微凉,这微弱的凉意,成了这燥热夜晚里唯一的慰藉。
他把木偶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房间靠窗的旧书桌上。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下来,恰好勾勒出木偶那诡异而精致的轮廓。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专注地观察它。
木偶的头颅由整块黄杨木雕琢而成,表面因年代久远而泛着一层温润的包浆,却也布满了细密如蛛网的裂纹,像是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它的脸型是标准的“鹅蛋脸”,线条柔和,却因脸颊两侧那两团早已褪色、边缘模糊的桃红色胭脂而显得有些诡异。那胭脂像是干涸的血迹,又像是某种不祥的印记。
最令人心惊的是它的眼睛。左眼是一颗布满细小划痕的黑色琉璃珠,珠子中央的瞳孔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灰翳,仿佛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浓雾。而右眼则截然不同,同样是黑色琉璃材质,却光洁如新,黑得纯粹,黑得深邃,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又像两颗被精心打磨过的黑曜石,在灯光下隐隐流动着幽光。这两只眼睛一浊一清,一死一活,组合在一张木头上,形成了一种强烈的、令人不安的反差感。
它的头发是用黑色的粗麻线一缕一缕精心编织而成,盘成了一个古朴的发髻,发髻上还插着一根早已失去光泽的银色发簪,簪头刻着一朵小小的、看不清样式的花。身上穿着的是一件褪色的宝蓝色箭袖戏服,领口和袖口绣着一圈暗金色的云纹,只是金线早已磨损,露出底下的布料。水袖边缘有些破烂,上面还留着一个明显的、用同色系丝线缝补的补丁——那是他十岁那年不小心扯破的,爷爷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才补好。
木偶的四肢关节处并非传统的榫卯结构,而是用一种类似兽骨的乳白色材料连接,关节缝隙间可以看到缠绕的细麻绳,让它能做出各种复杂的动作。它的手指细长,指尖微微弯曲,指甲部分被涂成了淡粉色,虽然已经剥落大半,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傀司坐在床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它。台灯的光在木偶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它那本就诡异的面容更添了几分生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睁开眼睛,开口说话。他想起爷爷临终前紧紧抓着他的手,说的那句“别让木偶戏断在咱们家”,心里一阵发酸。
困意渐渐袭来,高考后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疲惫感便如潮水般涌来。傀司打了个哈欠,眼睛越来越沉,最后终于抵挡不住睡意,歪倒在床上,沉沉睡去。台灯依旧亮着,昏黄的光线下,书桌上的木偶静静地立着,右眼的琉璃珠在黑暗中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
夜深人静。
老宅里静得只剩下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蝉鸣和远处模糊的海浪声。傀司睡得很沉,眉头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的梦。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的、像是布料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从房间门外传了进来。
那声音很轻,很缓,若有若无,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它沿着门缝慢慢渗进来,在地板上移动,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睡梦中的傀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动了动,嘴里嘟囔了几句含糊不清的梦话,却没有醒来。
那“沙沙”声终于来到了床边。紧接着,一团模糊的、大约半人高的黑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像是一团流动的墨汁,在地板上缓缓蠕动,边缘不断地扭曲、变形,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类似腐烂树叶的腥臭味。
黑影在床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观察床上的傀司。然后,它慢慢升起,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柱状体,顶端伸出几条细长的、像触手一样的黑影,缓缓地向傀司的脸探去。
就在那冰冷的触手即将碰到傀司皮肤的瞬间,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如果那团黑影有眼睛的话。
傀司的大脑在那一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睡意都被惊恐驱散得无影无踪。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团黑影里闪烁的、无数双细小而邪恶的红色光点,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能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那团黑影身上散发出来,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叫卡在喉咙里,傀司浑身汗毛倒竖,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后一缩,身体却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书桌腿上。
“砰!”
巨大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书桌上的台灯摇晃了一下,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然后“啪”地一声熄灭了。紧接着,放在桌沿的那具木偶失去了支撑,“哗啦”一声摔在了地板上,身上的提线散乱地缠绕在它周围。
傀司也因为后坐力,整个人从床上滚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冰凉的地板上,手肘和膝盖传来一阵剧痛。他顾不上疼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逃跑,手却在慌乱中,正好按在了那团散落的提线上。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提线的那一刻,一股奇异的感觉瞬间传遍了全身。
那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被抽走了,又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提线涌进了他的体内,冷热交织,让他浑身一僵。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微弱的、却异常精纯的能量,正从他的掌心流出,通过提线,源源不断地注入到那具摔在地上的木偶体内。
与此同时,那具木偶忽然动了!
它不是被傀司的动作带动,而是自主地动了起来。散乱的提线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空中飞舞、缠绕,重新连接到它身体的各个关节。木偶的身体微微一颤,然后,竟然缓缓地漂浮了起来,悬停在离地面大约半米高的地方。
它的头颅慢慢转动,浑浊的左眼依旧毫无生气,但那只清澈的右眼,却在黑暗中爆发出一阵刺眼的红光!
紧接着,木偶的右手抬起,掌心对着那团还在床边的黑影。一道淡淡的、泛着冷光的白色雾气从它掌心冒出,雾气迅速凝聚、塑形,最后变成了一把三寸多长、造型古朴的小剑。剑身通透,像是用冰雕琢而成,边缘却闪烁着锋利的寒光。
那团黑影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不似人声的嘶鸣,想要转身逃跑。
但已经晚了。
漂浮在空中的木偶猛地向前一冲,速度快得像一道黑影。它手中的冰剑带着一阵冷风,狠狠地劈向那团诡异的黑影。
“嗤——!”
一声类似纸张燃烧的轻响,冰剑瞬间劈中了黑影的核心。那团黑影像是被泼了开水的雪,瞬间开始消融、瓦解,发出阵阵凄厉的尖叫,红色的光点一个个熄灭,最后化为一缕缕黑烟,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解决了黑影,木偶缓缓地转过身,漂浮在傀司面前。
它的右眼依旧闪烁着红光,头颅微微倾斜,用那只浑浊一只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的傀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傀司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能感觉到手心因为紧张而冒出的冷汗,能看到木偶眼中那深不可测的诡异光芒。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他以为木偶要对他做什么的时候,木偶眼中的红光忽然黯淡了下去,漂浮的身体也开始微微摇晃,像是失去了力量支撑。
“啪嗒”一声。
木偶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只是傀司的一场噩梦。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只有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还有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傀司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的肌肉都因为刚才的紧张和恐惧而紧绷着,久久无法放松。他看着地上那具一动不动的木偶,又看了看黑影消失的地方,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而那具躺在地上的木偶,就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