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羿先是怔愣一瞬,随即讽刺道:“我?不瞒你说,我调查过陈兴的背景,并没有看出我和他可能有近亲属关系的线索。”
康明面无表情地示意法务官将内容展示在大屏上,消息源一目了然。
研国人类信息数据库发展中心。
“你是说我们的基因数据能够证明我们的关系?”容羿指着自己,“我非常感谢诸位对于我人类身份的认可。”
“你不必阴阳怪气。审判长,我想请张若钊秘书来进行说明。”陈文清说。
燕明不明所以,看向母亲,“这能证明?陈兴是什么变种人吗?小羿的基因序列都……”
然而刘然之的表情有些凝重,她和燕商稷对视一眼,燕商稷凑到燕霈耳边说了什么,燕霈拍了拍裴千影。裴千影抱臂,随后拿出终端操作一番,又抱臂靠回椅背上。
“妈?”
“听他怎么说吧。”刘然之说。
陈法医深绿色眸光闪烁,看着台上,握紧了拳头。
张若钊走上证人席,对身旁的陈兴视而不见,兀自道:“陈兴一系的基因序列溯源虽然看上去很完整,但是在浮城总体人类序列中看却十分异常。准确来说,他的基因序列更因当存在于桫国。”
“事无绝对。”容羿说。
“确实,事无绝对。可不是所有的巧合都能用‘事无绝对’来解释。你调查过陈兴,应该也能查到他的族谱以及家族成员动向。从新历开始计算,很完整。但是如果细究陈兴家族37年前在鸟之大陆的生存轨迹,可以说通篇胡编乱造。”张若钊调出一份作业,“各位请看这个,这是某些人伪造的陈兴的父亲的小学作业。现在看这份作业可能会觉得没什么不妥,可是请看这处拼写,它是在21年前重新制定的读音,在21年前它的读音不是这样的。”
台下众人彼此传递眼神,随后又统一落在燕家人身上,仿佛都在问:这是怎么回事?
张若钊又调出几份文件展示,除了读音上的错误,还有出现时间错误的桌布花纹,甚至能量制剂的颜色异常,都被展示了出来。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在向众人宣告,陈兴的家族历史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陈兴难得沉默,容羿也在看着大屏幕,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一系列证据展示完,张若钊顿了一会儿,看向摄像机,又扫视台下观众,确认大家将信息基本消化,缓缓道:“以上只能证明陈兴家族不属于浮城,接下来我来告诉大家他们是从哪里来的。43年前,风阳以‘全民健康保障’为噱头,免费给桫国数十万人做了身体检查,实际上是筛选出身体素质合格的人类来为自己的改造实验做铺垫。煈市一个小家庭参与了这次身体检查,而他们的女儿,陈兴的姑姑也就是容羿你的母亲安乐被成功选中,这也是他们一家改名换姓的源头。”
这个消息宛如一柄大锤重重地敲击在容羿的天灵盖上,震得他感官都有些麻木。一股窒息感涌上,容羿不由得握紧拳头,压抑着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看上去从容不迫,不在敌人面前显示出脆弱的一面。
张若钊说:“他们一家本姓安,陈兴的父亲,西城警署陈法医原名‘安逸’,陈是他外婆家的姓氏。当年安家发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你的外公外婆带着两个孩子去郊外游玩时被另一架飞机撞击。你的外公当场殒命,外婆还有舅舅身受重伤,母亲被趁机带走。
“你外婆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报案,要求追查大女儿的下落。但是发现整个报案流程困难重重。不仅是推进困难,你曾外祖父母的工作生活也都受到了影响,家族遭受了不少于三次的‘意外事故’,所以举家逃难来到你母亲的外婆家,浮城。
“虽说安逸法医的幼年经历在浮城漏洞百出,但是煈市里,安法医从出生时的医院记档到离开前的入学照片都有十二万分的清楚。”
话音一落,张若钊便调出了陈法医的照片。
原本容羿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然而当陈法医的照片出现的那一刻,却是再也坐不住了——照片中陈法医的样貌和他极为相似,除了眼睛的颜色和背景,容羿恍惚间有种自己年幼时也曾在校园里奔跑玩耍的错觉。
燕明想要回头看陈逸,被刘然之一把扣住了肩膀:“别看,别给他压力。”
“侄儿肖舅舅,真是一点没错。”燕商稷感慨。
燕明忽然想起了那次接待陈法医和张玫平的奇怪的饭局。
原来一切早有痕迹。
只是——
“他们是从哪里查到的?这明显是知道正确答案想要证明过程的找法。”燕明问。
如果南方对于每一个公民的身份信息都追溯这种地步,每一份档案都严格保管,就不会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身份错案了。况且燕明对自家的保密手段一向很有自信,只是不知道为何还是泄露了行踪。
“正在查,不过不排除是当年陈法医偷偷调查小羿那会儿被发现的。”刘然之顿了顿,道,“我们当年也是这样发现陈法医的。”
容羿看向陈兴,陈兴苦笑,却没有半点意外的模样。容羿看到他朝自己做了个口型:哥。
容羿看着陈兴,陈兴唤他的每一声“哥”仿佛在耳畔回响,他只觉得一直大手握住了心脏,不可置信伴随着难以言说的酸涩涌上心头。
“这和这场庭审无关。”容羿说。
“当然有关,陈兴明知自己的身份却选择出来做证人,已经严重违反了法庭制度。并且小丽丽案中,安逸法医对你的偏向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报案的正当性。”
“你们也没有实质性证据来证明,如果长得像的两个人就一定是近亲属的话,那么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就论不清了。”容羿咬死张若钊没有实质性证据能够证明。就算陈逸真是他舅舅,且不说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就算在世,他母亲的基因也经历过改造,早就不属于正常人类能够溯源的范畴。
“抛开这些不谈,就算陈兴的证词作废,你们能够拿出我叛国的证据吗?”容羿反问,“你们造谣、污蔑,党同伐异,为了陷害我无所不用其极。正如你们对胡林函的恭维,你们将我下大狱,何尝不是致人类命运于不顾!”
“陈兴的证词对你那么有利,为什么要作废?”张若钊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因为他是桫国人?”
张若钊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像是在把陈兴钉在“桫国间谍”的位置上。
“况且如果安家只是单纯的政治避难的话,如实书写经历就可以了,何必做这么多伪装呢?他们这些年为什么这样努力的接近你呢?你们这些改造人的基因序列都变了,用传统手段当然无法论证。但是有很多事情可以进行佐证。”
张若钊不顾容羿的打断,快速调出了一系列证据出来:“当年你们幸存者的领养活动,安法医一力想要领养你,但是安法医和你舅妈处在育龄期,还有了你表弟,资质不够,所以没能成功。后来安法医就从各种途径对你进行调查,当然,这一点很快惊动了燕家。燕家人应该是从你**岁那会儿就已经知道你的家族背景了,不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声张。众所周知,燕家喜欢留后手,海国也好——算了,这些我们不在这里提。并且有一点,你没发现你的小表弟几乎是完全跟随着你的步伐成长的吗?从小学到大学再到现在的西联院,他和你的成长轨迹几乎同步,当了这么多年的校友、师兄弟,你说你在学生年代完全不认识他,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更别提到现在为你反水,在座的大家评评理,不觉得事情有些过于巧合了吗?
“而如果你们是一家子,那么很多事情就可以解释得通了。为什么桫国的改造人事业发展得这么好,为什么星际海盗和桫国都有数量这么庞大的改造人。因为你是星际海盗的间谍,而你的母家是连接你、星际海盗和桫国的桥梁!”
“荒唐!”容羿拍案而起,怒斥道,“张若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康明敲响审判锤:“请二位保持克制。原告证人,在法庭上不要进行引导性发言,不要在无实证状况下对被告进行恶意指控。如有下次,我会取消你的作证权利。”
“康明这家伙是觉得我们给少了?”燕商桑坐在屏幕前,摸着下巴对妻子说,“张若钊都把话说完了他知道阻止了。我算是看出来了,咱们家还是太实诚了,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脏水怎么给它制作得又黑又臭才是正事。这场面,咱们活脱脱成了‘通桫’嫌犯了啊!嘿,你还别说,妈之前搞人才社区建设,还吸纳桫国人才呢,这像不像引狼入室?”
“你快别说风凉话了,快想想怎么办才好?”乌焉看向丈夫,又指向身边一同看庭审的其他人,“你们也都想想。”
气氛一时间安静下来,人群中一个孩子在这时举起了手:“咱们独立了,不就可以摆脱嫌疑了吗?还有可能成为统战对象呢!”
燕商桑抄起抱枕扔了回去:“臭小鬼,说什么鬼话!”
他无意中却看见,在场沉默的年轻人们,甚至包括几位中年人,眼中没有对复杂问题的畏惧,反而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眼中燃烧。
屏幕那头,庭审还在继续。
“你们让陈兴来做证,甚至你们此前安排陈兴来我身边工作,无非是想要测试他对你们的忠诚度,以及看一场手足相残的戏码。但如果陈兴说出对你们不利的话,便公开他的身份,挑拨我和燕家以及桫国的关系,顺便指控燕家滥用职权。”容羿已经平复情绪,冷静地说,“可惜你们算盘打错了,事实正如康审判长所言,你们在凭空捏造我的罪证。我的实验已经公布在句芒内部系统,我们的证据都很充分,如果需要可以随时调取。从行为上、动机上,我都没有叛国的理由。”
容羿转向康明:“审判长,我觉得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毕竟对方一直在说白话,没有任何证据能够上交。”
容羿一下把话题拉回来,吃瓜众人暂时止住幻想。
康明说:“原告证人陈兴身份存疑,所递交证据暂且搁置。原告,你是否还有证据要提交,我们……”
突然,刺耳的警报声炸响,沉静肃穆的潼省太空防卫军指挥中心仿佛一下活了过来,红色灯光闪烁,悠长的三声鸣笛,随后是无休止的短频警报声。
所有军人都反应了过来,狱警大喝道:“特级避难讯号,所有人员服从安排,立刻前往指定地点避难!”
特级避难讯号,意味着外敌侵入蓝星近地!
台下众人纷纷起身,会场秩序却丝毫不乱,大家有条不紊地朝着法庭内的避难通道走去。
指挥中心广播中,沉静的女声发出命令:“请所有作战人员立刻就位,请所有作战人员立刻就位!”
容羿顾不了那么多了,挣脱束缚奔向燕家众人,抓住燕明的手腕低声对众人呵道:“快走,我送你们离开这里!”
秩序存在的时候,燕家是占据一方的无冕之王,即便是举家前来虎狼窝,也有把握全身而退,并且将后方的强劲势力展示给世界。
然而当秩序不存,燕家再厉害也只是人人人中的一员,也是一枪就能打死的普通人。
广播声骤然中断,一声电流噼啪,贺伯潇的声音从广播中传来:“容羿、自由、自在,还有其他编号改造人同胞,我以潼省太空防卫军指挥中心总指挥的身份请求你们协助战斗!如果你们愿意的话,请到转运中心集合!”
容羿猛然抬头,正对上安乐的目光。
她拨开人群朝自己走来,目光坚定。容羿却只觉得心慌得厉害。
然而一只温暖的大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后背,容羿转头,是燕霈。
“宝贝,别怕。”燕霈摸摸他的脸,“去吧,别担心我们。”
容羿心中五味杂陈,想要说什么,却注意到了迟迟没有出声的燕明。
他打了一个激灵,逼问:“你是不是打算也上战场?”
燕明也没有避讳,直直地看着他:“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容羿心中难受,深深吸了口气,偏过头去。忽然一双大手捧住了他的脸,一个带着树莓香气的吻落下,短暂而生涩,很快便被容羿推开。
“你……”
“我不会有事的,”燕明郑重地说,“我还要和你结婚。”
容羿头疼得厉害,他现在只想立刻、马上把这一家子人全部打包扔回鸟之大陆,扔进深埋于地下的庇护所。
“我们人到齐了。”燕商稷说。
容羿偏头,看见燕商稷抓着一脸不情愿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距离出口处最近的末排跑到前面来的陈逸。
容羿看着胡子拉碴的陈法医,看着陈法医那双一早便引起他注意的绿色眼眸,在法庭上被压抑的各种心情纷至沓来。
陈法医对他古怪的态度,为什么他在自己面前永远是“陈法医”这样的称呼。
以及母亲当年时常在他面前呼唤的“小逸”。
他原以为是母亲给自己的名字,原来是在叫弟弟。
陈逸,安逸。
原来他的母亲就是一号安乐,容羿也瞬间明白了母亲的精神失常从何而来。
那样惨痛的虐待。
他也明白了实验基地里所有知晓他母亲真名的人,为什么把她叫做“不屈的传奇”。
在那样惨痛的虐待之下,在那天上午,仍旧能够冷静的陪伴他,发射出杀死风阳的第一颗子弹。
陈法医转过头去,容羿回神,这才注意到陈法医身边跟着一位气质温婉的女子。那女子微笑着看向他,道:“你好,我叫迟花繁,是陈法医的妻子。”
她没用“你的舅妈”这个称呼,显然是在照顾容羿的情绪。
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容羿回头,心中已经打好腹稿,想要和贺伯潇交涉,让他先把燕家人送回原城。
然而燕商稷轻轻推了他一把,道:“去吧,小羿。我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当年的归巢事变是何种阵仗,我们对处理这种事情算是很有经验了。”
容羿起初有些心急,一时间竟也没听出燕商稷的话里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当他对上燕霈的视线,一股神奇的力量一下便让他镇定下来,最后叮嘱道:“好,我去了,你们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