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浔恍神的功夫,门外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动静。
回过神来时,崔鹤立已然恢复了人形,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前,手心仍是那几粒药。
朝门口看去,由钟阳和赵屹打头的几个小弟子探着头往里看,全都是一副吃瓜的表情。
"诶,你挡住我了,我看不见了。"
"我也看不见。崔师父挡得太严实了。"
"灵浔第一天训练就迟到,他肯定要完。看崔师父怎么骂他!"
崔鹤立头也懒得回,手一挥,风便强势地把门带上,将那群看热闹的都挤了出去。小孩子们刚被推出来,就听见那崔师父冷冷地开口:
"还在这里嚼舌根,你们很闲吗?若是无事可做,可以自发去门口的石阶爬几个来回。"
闻钰派的石阶少说有五千级,平日道士上下山都是直接掐诀念咒的,根本没人想爬。
若是能爬一个来回,在闻钰派甚至是所有派之中,都算得上是神一般的存在了。
几位弟子打了个寒颤,全都乖乖回到集合点排队列去了。
屋内,崔鹤立冲灵浔努努嘴,示意让他吃药。
灵浔仿佛终于意识到了对方并没有恶意,这才将药丸接过,塞进嘴里。
周身气息运转,他终于调整好自己,抬起头,满脸感激地看向崔鹤立,好像对方是什么救自己于刀山火海的恩人。
崔鹤立淡得像水一样的脸上终于勾起一抹笑,冲他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这一刻,在灵浔心中,崔鹤立就是世界上对他第四好的人!
快速收拾完离开屋子,就看见崔鹤立正站在队伍前。
不知道他刚说了什么,那九个人皆是低着头,一副刚挨了训的表情。
即使事实也的确如此。
看见灵浔来了那些人也不敢抬头。崔鹤立又摆上了那张无波无澜的脸,看见正往队伍里跑的灵浔,直接开口下了通判:
"灵浔,迟到,仪容仪表不合格,内务不合格,日常分扣三分,派门规抄十遍,明早前交上,下不为例。"
原本还低头挨骂的几人变成了低头憋笑。
站在灵浔旁边的钟阳笑点低,含着满眶笑泪看向如被晴天霹雳劈中了一般的灵浔,压低嗓音:"哥们,十遍,惨还是你惨。"
"对啊,"赵屹也跟着补刀,"还要明早交上,你今晚不得抄死?"
恶鬼一般的声音自头顶幽幽传来:"钟阳,赵屹,你俩再笑也跟着一人五遍。"
两人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上午的教习还算容易,只是由带队的教习师父讲一讲门派里的规矩和一些基础的学习原理知识。
灵浔被这些啰里啰嗦的东西讲得头疼,一上午站在队里昏昏沉沉地补觉,被崔鹤立拿戒尺敲醒了好几次。
其次困的人不止有他,十个人的小队里有四五个都是如此。
最夸张的是钟阳,困到直接一头栽倒,还把站在他前面的人也撞得一个踉跄。
好不容易熬过了冗长的讲习部分,"解散"的命令一下,小弟子们一哄而散,各自找地方休息去了。
灵浔找到一块假山,还正好被隐在树影之下。他凑过去坐下歇脚,眼睛眯起来,好不快意。
透过微眯的眸子,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摇大摆地走到崔鹤立身旁,叫了声"师兄"。
崔鹤立看是李乾道来了,紧绷了一上午的严肃神情歇了下来。
两人热络地交谈了两句,就见崔鹤立往他这边看了两眼,转头又对李乾道说了句什么,他心心念念的道士哥哥便也转过头来,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
原本还懒散地倚在假山上的灵浔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李乾道不知又对崔鹤立说了句什么,对方冲他点点头,他便拱了手,转身向灵浔这边来了。
灵浔看着对方一步一步地朝着他这边走,心跳不由得跳得很快。
每走一步,都仿佛是踏到了他的心脏上,引起一阵震颤。
李乾道上手抚住了灵浔发烫的脸颊,看着对方一脸认真地盯着自己的样子就想笑:"天热么?脸怎么这么红。"
李乾道的手冰冰凉凉,此时覆在灵浔滚烫的脸上舒服极了。
他没忍住,歪着头在李乾道的手心乖顺地蹭了蹭,发出一个鼻音的"嗯"。
"今天上午感觉怎么样?"李乾道被他的小动作取悦到,心痒痒的,不自觉用拇指扫了扫他的脸颊。
一谈到这个,灵浔像是被人扎漏了气,一下就扁了。他低垂着眉眼,小狐狸眼微微向下撇了撇,看起来甚是可怜。
"崔师父让我抄十遍派门规。"
李乾道挑了挑眉,转头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崔鹤立。
对方也是聪明人,仅靠眼神便读懂了他的意思,颇为无辜地耸了耸肩,意思是:我可没欺负他。
他知道崔鹤立不是那种滥用职权罚人的人,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但灵浔又不能不哄,只能软着声音在他耳旁凑近了些,道:
"乖,我帮你抄几遍。"
闻言,原本萎下去的灵浔又支棱起来了。他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面上是难以掩饰的欣喜。
"真的吗?"
那句"真的"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崔鹤立颇为无奈的声音传来:"易昇,你惯小孩子起码背着我吧。"
李乾道和灵浔皆是一笑。灵浔更是小孩子性子,知道自己有人罩着,胆大包天地冲着崔鹤立做了个鬼脸。
崔鹤立也懒得跟他计较,对着李乾道使了个眼色,又说了句"下午记得按时过来",便回屋休息去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崔鹤立走后,灵浔就一直缠着李乾道问"下午按时过来"是什么意思。
李乾道也无心瞒他,便把自己要来做教习演练的事告诉了他。
灵浔一听,双眸跟盛了星星一般,看向李乾道时满是崇拜。
"道士哥哥好厉害哦!"
这种程度的崇拜让李乾道很受用。他脸红了红,半晌才"嗯"了一声。
灵浔是那种得了便宜就要卖乖的性子。见李乾道被自己夸得脸红之后,就一定要再扑到对方怀里搂着脖子再撒个娇,一直到对方喊"松手"才恋恋不舍地退回到原位置。
该说不说,闻钰派的伙食还算不错。
虽说对于灵浔而言比不上他爹做的那碗野菜面,但也足够美味,让其大饱口福了。
中午有半个时辰的午休时间。
经过了一上午的教导训话,其余九人皆是身心俱疲,一回到屋子就开始喊自己腰痛腿酸。
尤其是钟阳和赵屹二人,身子一沾上柔软的床便仿佛已经圆满了人生一样,喟叹着说什么也不愿再起来了。
灵浔还好一些。想他做狐狸那些时候天天在外瞎跑,从早上鸡打鸣就跑出去,一直鬼混到金乌西沉,体力不是一般的好。
那时候往往疯玩完回家,用头顶开那破庙的门,就能闻见饭菜的香。
灵岚会站在灶台的位置,用勺子搅动锅里煮的汤,然后微微回头,展颜一笑。
这时,他便可以三步并作两步扑进灵岚怀里,然后在对方带着嫌弃的目光里将自己身上的尘灰在他的臂弯里蹭个干净,再仰头笑笑:
"爹,我好想你。"
灵岚会唠叨几句"又玩得这么脏"或是"进屋又不关门",然后泄愤一般在他头顶狠狠揉一把,放他自己去餐桌边候着。
在这安静得只能听见周围人的呼吸声的屋子里,灵浔心中总会不可抑制地想起破庙里的草堆。
明明是这里的床更舒服,灵浔却还是更想回到破庙。
躺在草垛里打个滚,跟他爹吵两句架,然后守着他娘的雕塑睡着。
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那里有灵岚,那里是家。
在刚推开家门看见灵岚的尸体时,灵浔的大脑是懵的。
或许是身体的保护机制生了效,他没有感到太多的悲伤或其他的什么感受。
从门外吹进来的风舒缓平静,正如他的内心,毫无波澜。
他没有哭,安安静静走上前去抚了灵岚的毛发,安安静静地盯着他的原形发呆,安安静静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安安静静地离开那小破庙。
仿佛是怕吵醒了睡梦中的灵岚一样。他有起床气,被吵醒了要发脾气的。
只是灵岚不会再被吵醒了。
他不会再醒了。
迟来的悲伤如潮水般一点点将灵浔浸透,一路从心脏润湿,再顺着流出眼眶。
虚无的悲伤化为堵在喉咙的呜咽,最终成为滴在枕上的几滴濡湿的痕迹。
静谧中透着汹涌,又在无声间再次归于平静。
哭了一中午,下午上教习时灵浔是肿着眼去的,不过倒是没有再迟到。
哭了一场之后灵浔却觉得圆满了不少,心里空缺了好几天的那块终于被中午的泪水填了个满满当当。
下午的教习总算不再像上午那样拘泥于理论知识,而是多了实操。
崔鹤立讲完一些基础的口诀和手诀之后,便由李乾道做演示。
轻轻阖眼回忆一下诀窍,再睁眼时手口并用,李乾道掐了个十分标准的诀,动作也行云流水,引得小弟子们皆是一声惊叹出口,发自内心地鼓起掌来。
这其中还是属灵浔看得最认真。在看到李乾道走过来时,他的目光就像胶一样牢牢地粘在了李乾道的身上。
对方做动作念诀时的每一个微表情微动作都被他收入眼中,细细品味。
感叹李乾道实力强悍之余,灵浔还不由得暗暗在心里夸他刚才掐诀时的动作之流畅帅气,简直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演示过后便是自由练习的时间。
原本这时候李乾道便可以溜之大吉的,毕竟他的任务只是演习。
可偏偏他留了下来,跟着崔鹤立一起监督小弟子们练习,顺便做一下指导。
他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崔鹤立也不介意多一个帮忙的,只是象征性地调侃了一句"你可真够偏心的",便由着他去了。
李乾道的年龄不比这些小弟子大多少。
但他毕竟在闻钰派学了十余年,功底又扎实,小弟子们自愿听他的教导。
只是他本人好像并没有多少这样的心思,草草地给几个人指出了手势和动作的错误后,便直奔着灵浔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