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一晃的功夫,年关将至。
神医谷里四处张灯结彩,肉眼可见的热闹起来。
曲倾一直对神医谷的万亩药田心怀好奇,恰逢这天风和日丽,便央着关鹤带她一起去看。
凡她提出的,关鹤自然无不应允。
冬日的药田是少有的翠绿色,多数药材生长周期都比较长,寒冷的冬天里也忙着节节拔高。
养成一株好的药材是需要很多耐心的,关鹤告诉曲倾,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对于药农来说,冬天是等待的季节。
秋天收完最后一茬药材,紧接着就会播种下新的种子,种子借着冬天的低温休眠,攒足力气才能在早春破土而出。
在少年心里,曲姑娘也是一颗种子。
经历风浪,顽强生长。
曲倾轻柔地触碰那些在寒风中颤动的叶片,同关鹤心有灵犀,说:“我也想做一颗种子。”
做冬天里沉默的种子,然后成为春日里冒头的嫩芽。
可以没有感情,不识悲欢,每天日晒雨淋,风吹雪打,懵懂而生,孤寂至死。
关鹤思考须臾,拿来小铁锹和种子,问:“其实冬天也可以播种的,你要不要试试?”
他在药田里挖出一个深坑,示意曲倾把种子放进去。
“我小时候一背药典就昏昏欲睡,特别是冬天,屋里还烧着暖炉,三天背不完一页。父亲就带我出来种药材,再慢慢把书里的知识讲给我听。”
后来竟也慢慢成材,可以继承先辈衣钵了。
曲倾揶揄他:“你现在也一样,上次说哄我睡觉,反倒自己先把自己哄睡了。”
关鹤:“……”
虽然那时自己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但曲姑娘说的也是事实。
两人说说笑笑,把一整袋种子都下了地,再翻盖上厚厚的雪被,等着来年验收成果。
才回到院子里,就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关鹤顿感不妙,下意识退后一步。
曲倾一头撞在他后背上,埋怨声成功引起了那人的注意。
纪蕴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就蹿到了两人面前。
性格跳脱的少年郎笑容明媚,看也不看好友一眼,先忙着跟曲倾打招呼。
“曲姑娘!”他伸出手,“久仰久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关……”
关鹤紧急扯住他的衣领子,把他往后一拉,握住他伸向曲倾的手,面带微笑实则咬牙切齿地问:“纪蕴尘,你来干嘛?”
纪蕴尘想起来自己是来寄人篱下的,不能惹主顾不高兴,识趣地住了嘴,转而说起正事。
他一脸沉痛,拍了拍关鹤的肩膀,“好兄弟,我是来投奔你的。”
“前两天做了点事让我爹生气了,说要关我禁闭,你说这哪行啊,大过年的。”
“所以你又偷溜?”关鹤斜他一眼,“能不能少闯祸了?”
“这次真的不能怪我,我只是做了你想做的事。”
纪蕴尘自以为隐晦地瞄了曲倾一眼,拉着关鹤要往一旁走。
关鹤心中隐有猜测,迟疑一瞬,跟着他过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
纪蕴尘神秘一笑,说:“我这次可是为了你,把风荷城彻底得罪了。”
“你托我查完那事以后,我多在城里逗留了两天,心里气不过,听说老城主给儿子选了块风水宝地……”
“我,我就……”纪蕴尘直笑,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请人去他坟头做法,祝他下辈子入畜生道。给那老匹夫气坏了,连夜给我爹写信告状,要他好好管束我。”
“我爹呢虽然也不觉得我做错了,但面上总得给个交待。所以我就溜出来找你了。”
“这事做得不错。”确实是自己想做的,关鹤肯定,“那就留下来过年吧,刚好阿倾喜欢热闹。”
纪蕴尘收了笑,眉头一皱,说:“你不对劲。”
上次还拉着他月下独诉衷肠,说曲姑娘怎么怎么样,这次就亲亲热热地叫上阿倾了。
关鹤平静陈述:“是阿倾让我这样叫的,你不可以,初次见面要礼貌一点,叫曲姑娘。”
“还有——上次跟你说的话不许说漏嘴,不然要你好看。”
纪蕴尘切了一声:“瞧你那得意样。”
他在心里宣布兄弟情破裂,甩手走了。
另一边的曲倾伸长脖子,可惜两个人声音太小,什么也听不见。
眼看谈完了,噔噔跑过去,仰头看关鹤。
关鹤沉默,艰难道:“这个不能说。”
曲倾低下头去,闷闷哦了一声。
“因为我不确定你听了会不会开心,如果你真的想知道,过两天再来问我,我一定说给你听。”
“所以跟我有关是吗?”曲倾问。
关鹤:“跟我们都有关。”
“那好吧。”曲倾答应下来,“过两天再说吧。”
“话说你朋友怎么走了?不是来投奔你?”
关鹤解释:“他去找自己的住处了,以前常来,神医谷里他熟,不用担心 。”
曲倾眼珠一转,说:“那好吧,晚上是不是要给他接风洗尘,做个酱板鸭好不好?”
这是开始点菜了。
心里人很喜欢吃自己做的菜,关鹤自然乐意惯着,“黄焖鱼翅和栗子酥要不要?”
曲倾:“要!”
*
除夕前夜,一行人在梅花树旁围炉煮茶。
顶好的毛尖在沸水中舒展开来,轻烟袅袅间清醇的茶香四处弥漫;烤熟的橘子黄橙橙的,散发出诱人的焦香;龙眼也噼啪爆开,露出内里饱满的果肉。
曲倾手疾眼快,扒了个龙眼出来,剥的时候被烫得直捏耳朵。
几天下来迅速混熟的纪蕴尘喝着酒嘲笑她,少女气不过,故意把果壳往他那边扔。
关鹤拿小钳子夹出一个橘子,细细地把橘瓣上的纹络都去掉,一整个递给曲倾。
曲倾对着纪蕴尘做了个鬼脸,炫耀地咬了一瓣橘子,被酸得直皱眉头。
关鹤忙递茶给她,曲倾不肯接,耍赖说:“要喝酒。”
关鹤只得从她,好在炉火上的酒已经温得差不多了,抬起来给她倒了小半杯。
曲倾一口喝完,支着头眯眼笑。
她心里记挂着两天前的秘密,问:“所以那天你们到底说了什么,我要听。”
关鹤把龙眼拨到一旁晾着,温声同她重复了一边那天的内容。
曲倾怔愣少顷,认真道:“我那时就觉得这人合该下地狱,现在也一样。”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越过关鹤去碰纪蕴尘的杯子,很大声地说:“纪兄干的事真是大快人心,我请你喝酒啊!干杯!”
曲倾半个身子都悬在关鹤上方,吓得他屏息凝视,一动也不敢动。
仰头喝酒时灌得太猛,曲倾弯腰低咳,视线正正对上了关鹤的眼眸。
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不等她细究,身下人便略显慌乱地别过脸去。
曲倾也仓皇地收回视线,快速直起身,胡乱整理自己的衣裳。
也因此错过了关鹤爆红的耳垂。
关鹤紧咬嘴唇,试图把刚才所见全部驱逐出脑海——未及吞咽的酒水自阿倾唇边滚落,顺着下巴一路滑进了衣襟中,留下一道欲说还休的痕迹。
眼睛乱看什么,他在心里狠骂自己,不知道非礼勿视吗!
“关鹤?”
耳边传来曲倾的声音,关鹤眨了两次眼,才听清她的话。
曲倾接过则已剑,疑惑道:“你最近怎么经常发呆呢?”
镜面般锃亮的剑刃出了鞘,映出她明亮的双眼。
曲倾随意挥了两下,问:“要不要看我舞剑?”
剩下两人齐齐点头。
曲倾嘴角微翘,足尖一点,身似惊鸿飞掠而起,银色剑光骤然划开黑夜,手腕翻转间招式变化万千,剑风裹挟着风雪,搅动了满院落花。
关鹤近乎痴迷地看着她,神魂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恍然间他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初见曲倾那天。
惊鸿一瞥,此后睁眼是她,闭眼还是她。
收势时剑尖仍在微微颤动,满院清辉下少年负剑而立,满身锐意。
见两人久久回不过神来,曲倾轻描淡写,问:“再看一次?”
纪蕴尘拿折扇敲了敲青瓷茶杯,附和道:“女侠!再来一次!”
曲倾侧头看去,关鹤握紧手中玉笛,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一人独舞,变成三人的月下共奏。
纪蕴尘面前摆了整整一排茶杯,随着玉笛声轻敲,而笛音始终跟随着少女的脚步。
一切都是恰恰好。
不远处传来一阵鼓掌声,惊散了三人。
关柏自暗处缓步走出。
关鹤率先站起来,嗓音稍显惊讶:“父亲,您出关了?”
关柏点点头,上前两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欣慰道:“又长高了。”
然后又看纪蕴尘,“我猜是又闯祸惹你爹不痛快了。”
纪蕴尘也跟着站起来,熟稔地叫了声关伯伯,拱手笑道:“过来躲两天,关伯伯千万要收留我。”
关柏的目光最后停在曲倾身上,准确来说,是落在她手中的剑上。
“这位姑娘年纪轻轻,剑术如此精湛,久不出谷实在眼拙,是哪位名师高徒啊?”
关鹤走过去站在曲倾身旁,介绍道:“父亲,她叫曲倾,是我的至交好友。她孤身一人出来闯荡江湖,应我之邀入谷小住。”
曲倾收了剑,极有礼貌地弯腰拱手,说:“关谷主,我是曲倾。”
“曲倾……是个好名字,”关柏点点头,又问,“可有师承?”
曲倾斟酌片刻,拿出早就想好的说辞应对他:“师父不理俗世,只是个寻常剑修,也没什么响亮名号能让我拿出来在江湖上招摇撞骗。”
她眉目微垂,话音一转:“倒是小女久闻神医谷盛名,心向往之,入谷多日还未去拜会您,万望谷主海涵。”
“无妨,是我一直闭关。”关柏温和一笑,“阿鹤能有你们这样的朋友,我也很为他高兴。神医谷好多年没有过新面孔了,曲姑娘就把这里当家一样,咱们一起热热闹闹过个年……”
三个萝卜头规矩站好,齐齐点头。
纪蕴尘面带微笑,偷偷伸手拧了关鹤一下。
曲倾没拿剑的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疯狂打手势到手指险些抽筋。
关鹤“腹背受敌”,只得挺身而出,打断关柏:“父亲突然出关,想必有急事要忙?客人这边孩儿会好好招待的,定然叫他们宾至如归。”
关柏沉思片刻,说:“是有点事,但主要还是为了陪你过年。既如此,阿爹就不扰你们了,各自休整休整,明儿个我们再见。”
待关柏走了,纪蕴尘把折扇随手一扔,大马金刀地往地上一坐。
关鹤:“……”
至于吗?
纪蕴尘两手扇风,接收到关鹤鄙夷的神情,侧头问曲倾:“你觉得关谷主人怎么样?”
“挺好的,”曲倾说,“就是目光……比较有压迫感。”
就像每次练剑偷懒时抬头就看见大师兄,心虚得不敢对视。对着关谷主不是心虚,但他温和的表象下,似乎有着某种更沉重的东西,叫曲倾莫名退缩。
“这就对了,你以为关呆子的毒术是跟谁学的。”
总算是找到了同盟,他忙不迭地跟曲倾吐苦水:“我小时候每次遇见关伯伯,腿肚子都是打颤的。他看起来很温柔耐心,但我爹说关伯伯杀过的人比救过的人还要多。”
关鹤:“太夸张了啊。”
曲倾的注意力被带偏,看着关鹤好奇道:“你真的会下毒?”
纪蕴尘深受其害,赶紧抢答:“每次出门上身至少带十种毒粉。”
关鹤嘴角微抽,捏着袖子里的哑药,内心非常想让好友闭上嘴。
但是阿倾在,要维持住风度。
“医毒本一家,确实略懂皮毛。”
曲倾追问:“‘皮毛’具体是多少?”
余光瞥见损友又要开口,关鹤眼急手快,将手中药粉一扬。
纪蕴尘想闭上嘴巴已然来不及了,猛然吸了一大口,捏着脖子咳嗽两下后彻底说不出话来。
他怒目瞪圆,仇视关鹤。
关鹤根本不看他,好整以暇地收回手,对曲倾说:“比如这样,刚好可以让聒噪的人安静一会儿。”
曲倾竖起大拇指,颇为赞赏地点点头,“也是用在正途上。”
“可惜药效不够久,只管一盏茶。”他十分自觉地把药包交到曲倾手里,“阿倾用完了,还可以来找我拿。”
曲倾顺势收下,给纪蕴尘投去轻轻一瞥,眼中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纪蕴尘沉默着,艰难地扯出一个笑示弱。
陪兄弟花前月下,到头来还要被兄弟毒哑。
真是人生多艰。
新增一点内容完善剧情,大家中秋快乐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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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