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岚闻言撇了城寥一眼,扔下手中的书,稍微直起身子探身将桌面上离得较远的一个卷起的布包拿在手中,起身走向城寥。
“伸手。”
城寥不明所以,乖乖的把手搭在身前的小桌上。
“袖子撩起来。”
群岚把布包上系着的带子扯开,放在城寥手边,向外一推。
一长排排列整齐的银针在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城寥‘嗖’地一下收回自己的手,并紧紧护住,口中立即为自己辩解。
“我…我刚刚去灵籁府已经看过了,没什么大病。”
“哟,都能请得起灵籁府的医官,还来我这地方做什么。”
群岚可不听他的屁话,手指顺着银针的尾端从头过到尾,挑了根最粗的拿起。
“可能从灵籁府出来时,人是好的,但我看现在有些微的中暑迹象,刚刚又被我家中看家护院的小虫咬了一口,这下不治可不行啊。”
城寥看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少女,眼神有些发直,脑中只能顺着她的话说:“小虫?哪里?”
紧接着,他就看到少女抿起嘴角,轻轻笑开:“你不就坐在人家家门口吗?”
“嗯…”
“啊?”
城寥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窜起,拽起自己衣角使劲往背后看。
在群岚那句话说完后,他立刻察觉到屁股一阵火辣辣的疼。
疼得他龇牙咧嘴。
紧接着,小臂处又一道尖锐的刺痛直击大脑,让城寥顿时有种晕眩感,抱着衣服跳脚的动作都缓慢下来。
他慢慢的转过头,看见疼痛的位置旁边,少女半弯下腰,歪着脑袋仰起脸朝自己甜甜的笑,甚至还张开五指朝自己挥了挥。
手…手上的那根针呢?
城寥的脑袋愈加晕眩,‘噗通’一声跌在椅子上,双臂自然的搭在扶手处。
他看到自己胳膊上正扎着那根消失不见的银针,针尾在阳光下朝自己闪了闪,一并打了个招呼。
城寥使劲晃了晃脑袋,他先前只想过群岚对自己可能会是讨厌。
毕竟那日的分别并不愉快,但未曾想过已经到了现在这种地步。
也许是这段时日压在身上的事情太过繁重,又或许是脑袋昏昏沉沉,城寥此刻只想着直指矛头,揭开最本质的问题,便想也没想便开了口。
“我不明白,你对一个外人那么好,好到宁愿为他,也要得罪林涧的徒弟,对我…也是这个态度吗?”
他回想起那日的群岚,为了那个一面之缘,仅仅与林涧神情上些微相像的外人便对着方叩厉声呵斥,和最后离开时嘲讽自己的神情,心下愈加愤怒。
因为回想起这件事,与之一并而来的,是小叔胸前开的那个血淋淋的洞口,与父亲三缄其口的讳莫如深。
“他死了。”
城寥抬起头,直直的看向群岚,又重复了一遍。
“他已经死了。”
群岚愣住了,那一瞬间她脑海中想了很多。
最先冒出的,还是林涧那一手古怪的脉象,她幼年学医到现在,从未见过如此脉象。
“怎么死的。”
群岚将视线从银针上挪开,直直的盯着城寥。
城寥说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这么多,只是一腔怒火涌上心头,此刻被群岚一问,莫名生出些心虚。
“是自尽。”
他垂眸避开群岚的视线,下意识挑了最近见过的尸体说事。
毕竟长这么大,他也只见识过那一次,还一次性见了两具尸体。
小叔这症状实在没法化用,可另一具尸体的情况则是再明显不过。
群岚原本真的在忧心。
在她看来,林涧这个人说来偏执得很,为了报仇什么都可以做,所以为了报仇而死,好像听起来也确实他的结局。
他若死了…他若死了……
不对!
群岚突然想到,那次自己带林涧去城无坊,记挂着他的身份,曾给过他一颗遮掩的药丸。
若是林涧身死,药丸必定一同失效,露出的则是林涧新躯壳的本来面目。
林涧曾说过,他恢复意识后只找过自己一个人,所以那张脸城寥是没见过的,又怎么会看到他的死状。
想通关窍的群岚立刻意识到城寥在骗她,便冷笑一声回敬道。
“若真是教出来的徒弟像师父,我又怎么会是这个态度,他方叩要当白眼狼,那是他爱当,谁也拦不住。”
她上下打量者城寥:“之前我还觉得朋友之间说不准还会被蒙蔽,毕竟人也不只是一副面孔,现下看来,原来是一丘之貉。”
她伸手抽掉城寥胳膊上的银针,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紧紧盯着对面的人。
“一个忘恩负义,另一个满口谎话。”
城寥听到这里就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本也就是个劣质的谎言,情绪掌控之下的一时失言罢了。
他也清楚,事情发展到现在,自己和群岚已经没有后续可能了。
都怪自己,什么事都做不好,难怪父亲至今没有把看护锻造所用的炉鼎一事交给自己,原来是自己太过不争气。
城寥捂着胳膊站起身,走至门口时才闷闷地道出一声:“我走了,你多保重。”
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群岚坐在位置上发了会儿呆,最终还是叹出一口气,推开自己背后的那扇窗。
原本从城寥刚才所坐位置的窗户向外看去,只能看到一臂之远的山体土坡,但在群岚这个动作之后,窗外景象立刻模糊,如同水面漾开般。
平静的湖面上搭建着一座仅修成一半的廊桥,斜斜的探到湖面中央,立起一座观景亭。
群岚伸出手去,守门的少女立刻化成一道流光蹿了过来,变成个雪貂的模样,用小脑袋在群岚掌心蹭了蹭,又跳到她的肩膀上,陪她一同发呆。
原本一片安静祥和的气氛中,群岚突然站起,吓得雪貂一溜烟蹿到地上。
“糟糕!城寥身上的毒还没解完呢。”
不过…也无所谓吧?
反正他一向跳脱,想一出是一出的名声在外,那想什么就说什么,应当也很…正常吧?
此刻城寥站在门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这几日他曾寻过方叩,但哪里都找不到人,鉴于方叩在此之前,才问他要了件可以隐藏身份的宝贝,他也能猜出对方有事要做。
可是自己现在确实无处可去。
再去找一次吧,实在不行就回家好了,虽然满腹心事,但好歹锻造的时候可以让人暂排苦思。
城寥下了决定,沿着苹末苑外的大路走到阵法位置,选定方家宅院,垂头丧气的走了进去。
时令山脉这么大,大部分人又没有灵力,总也不好大家有事腿来腿去,也耽误事不是。
好在当年方家不仅承担起时令山的结界一事,还一并监督制造出通往各大宗门的阵法。
到了后来,就是谁家的阵法谁家维护。
至于方家,给自己建造的自然是最好的,所以到现在阵法还能启用,启动阵法所用的灵力,也是林涧时常补足。
他总有这样那样的担心,所以最后只要想起,就会添一些灵力进去。
只是没想到便宜了旁人。
城寥也没想过这些问题,以他城无坊大弟子的身份,还没遇到过用不了的阵法,所以双脚踩在方家地界时,想到的也是该去哪个院子找人。
好在这地方他来的次数不少,略微站定脚步就继续熟门熟路的往里走去。
方家的每个院落都是单独错开的,与上弦宫的聚众而居不同,他们家作为真正的家族传承,更在意的是每个小家之间的和谐。
家与家之间,用大片的树林间隔开来。
城寥踏进方家之后,除开最初停顿的那一下之外,脚步就没放缓过,直直的往最里面冲。
他此时有种急迫感,只觉得要是找不到人陪自己喝两壶,怕是要被这些事情压得透不过气。
一时之间只有衣料摩擦的‘沙沙’作响,与树林中不时传出悠远轻扬的鸟叫互相应和。
城寥在一个看着十分简朴的小院外站定,院门上方挂着的木质匾额已经做旧,门被启开一条缝,斜斜的透出内中情形。
但从结挂缠绕的蛛网来看,很明显,已经许久没人推开这扇门了。
城寥抬头看了眼匾额,原本红漆写就的字迹已经褪色,‘林间’两字的边缘模糊不清。
他低低叹了口气,转身背对着院门,打量四周半晌后,挑定一个方向开始仔细搜寻。
这是惯例。
只要方叩不在城无坊,那一定在方家,且方家宅院这么大,非‘林间’旁寻不到人。
可是方家树林占地面积极广,是以城寥每次找方叩都得看运气。
运气若好,不出半刻就能寻到,若是一般,也能在走遍‘林间’周遭所有树林前找到人。
可若是运气不好,那真是走上一天才发现人根本没在,气得城寥不止一次站在原地只想发笑。
所幸这次算得上一句天降好运,还没走出多远,城寥便听见不远处有器物坠地声,这份幸运让他在群岚那里受的气稍微拉回些许。
透过探出的层层枝丫间隙,他看到了方叩。
一个他从没见识过的…方叩。
只见面前人双眼微眯,从眼尾至颧骨处泛起的红逐渐向外蔓延,怀中抱着个酒坛,脚下躺着另一个,坛口处垂坠着一滴酒水,将落未落。
方叩坐在地上,背部依靠着身后的大树,他对于有人出现在眼前这件事也只是轻轻一抬眼,随后收回视线,抱起酒坛灌了一大口。
看到这一幕,城寥突然觉得,好像…来找方叩并不是个好主意,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提脚上前。
“你…怎么了?”
走来时,头顶树杈纵横交错,遮盖了大部分阳光。
光线昏暗,城寥脚下不留神踢到了什么,那东西咕噜咕噜滚动着跑远,他这才看到散落满地的酒壶。
城寥有些不敢置信。
刚刚的匆匆一瞥,他只以为方叩不过喝了两坛而已,现下看到酒坛的数量,他觉得自己好友可能是疯了。
还没从满地狼藉的状况中缓过神,城寥便听到方叩那边传来声响,低沉呢喃,若不细听,根本察觉不出他在说什么。
“城寥,我对他来说不重要。相依为命十三年,我对他来说不重要。”
城寥听得心中一紧,侧脸看向方叩。
这个从来都是面无表情,谋定后动的好友在此刻却红了眼圈,说出的话也带着鼻塞的拥堵。
方叩在哭,即使泪花只是附着在眼内没有流出,依然摆脱不了他在哭的事实。
可城寥也不知道自己该接什么,该说:人已经走了,就看开些?
还是:人走前你没好好珍惜,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后者在平日里他还敢说一说,但现在说,他怕方叩干脆利落的砸碎酒坛,抄起碎片自尽。
“人已经走了,你说这些也没用,不如还是往前看。”
城寥犹豫一瞬,还是挑了绝对不会出错的话套用。
他本就因为自己的家事心烦意乱,想找人倾诉,却没想到自己的好友比自己更加身陷牢笼。
且这个牢笼无药可解,他只好将叹出的气无声压在口中。
“我都已经想好了,他想做什么我都由着他,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能这么狠心。”
方叩抬头看向城寥,眼里堆积的探求让城寥的嘴张了又张,他有些语塞,这…说的是林涧吗?
他印象中,好像是林涧惯着方叩多一些吧?
而且,他怎么觉得这话不像是徒弟对师父的态度呢?
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是自己太过敏感,两人自小一起帮扶着长大,感情较别人更深些也是理所应当。
更何况,林涧已经死了。
方叩也根本没打算让城寥给他这个答案,他脑海中盘旋的,全都是上弦宫那具隐在屏风后的尸体。
他的声音又低沉下去,话含在嘴里说得含含糊糊。
“我只是想让他开心而已。”
城寥屁股被咬的位置突然又疼了一下,紧接着,他的嘴和脑子没有对上账一般自己开了口。
“你这?嘶,说的是林涧吗?如果你不说名字,我还以为你深陷情网遭人遗弃呢哈哈哈……”
哈到后面时,已经变成强拖着嗓音的干笑。
城寥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但这句话就好像有人掰开他的嘴,往里面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口瓜,又逼着他把子全都吐出来。
笑着笑着他已经意识到,方叩似乎对林涧的感情有些奇怪,原来是这种意思吗…
那当初他俩吵架?
城寥暗暗倒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好像猜到了什么。
有时候,一个刺激还需要另一个刺激来解救。
就好比现在,什么小叔,什么群岚,统统都被城寥赶出脑海。
他不断在心里回想,回想林涧的样貌,但总也记不起确切长相,只记得那双时刻都在笑着的眼。
若是这样的话,只怕这一年里方叩心里也不好受,他都能压抑一年才被旁人瞧见,自己这点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他蹲下身,直视方叩呆滞的面孔,在心里叹出今天的第三口气,一边悲观的想着再叹气容易变老,一边安慰自己明日可不能这样了。
城寥今日原本还有一件事,他想询问方叩在那日城无坊之后是否见过那人,但现在看来,没什么必要。
“要难过的话,我陪你去看看他吧,顺便扫扫墓。”
城寥觉得这个刺激之下,自己的脑子终于拨云见日,清晰起来,也算是林涧间接做了个好事,该谢一谢他。
“他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吃食?香料什么的,我们可以给他带一些。”
香料!对啊,香料。
上次那人走之前,自己不是往他身上放了些城无坊特制的香料来着?
城寥‘噌’地一下站起来,只觉得方叩这块儿没来错,一举数得。
他绕着原地急急地转了两圈,满心堆积着想要抓出那人问个清楚,但也不想抛下此时正难过的方叩。
方叩这边眼前也是一亮,对,他可以去找林涧,问问他,自己对他到底是不是…
方叩使劲晃了晃被酒水填满的脑袋,对着城寥说道:“你先走,我还有事要做。”
晃的这两下方叩只觉得头晕目眩,但他还有事要做,不能就这么去见林涧。
那件事还需收尾,他要…准备好再去见林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