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是林涧此刻最害怕听到的,但他却稍显怔愣,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因为他已经好久没有听过这个声音呼喊自己的名字了。
不过很快林涧便反应过来,此时不是发呆的好时机,他不能将方叩拖下水。
他环顾四周,匆匆走向屏风后面。
方叩是在自己举剑刺到史未明的时候,才意识到对方是具傀儡的。
他曾以为初次潜入史未明房间时,对方放在床上的傀儡只是嘲讽自己不自量力,却未曾料到堂堂上弦宫的宫令竟是一具傀儡。
他那一剑是看准了位置,对着史未明背心刺下去的。
若是在今天之前,有人告诉他,握在他手上的剑会打滑,方叩一定默不作声抽剑出鞘。
他要让对方亲眼看看,到底会不会。
但现实就是这么残忍,他的剑真的沿着那只傀儡的背心擦过,害得他没收住力道,差点向前扑去。
可诡异的是,那只傀儡并没有转身,而是呆板的停下手中动作,随后彻底没了气息。
整个人突然直挺挺倒在地上。
‘砰’地一声,随后立刻缩小,变成只有巴掌大。
方叩没有办法判断那只傀儡是诱饵,还是真的失去生机,只好拿起来细看。
拿起来后,他发现这只傀儡与昨日晚间自己看到那只完全不同,相较之下似乎能看出那么点苗头。
若说昨日见到的那只傀儡被养得油光水滑,见之便觉有灵性。
那现在手中这只,只能算是枯草衰杨,毫无生机可言。
方叩立刻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那一剑的功劳,只怕是这只傀儡的主人出了问题。
紧接着,就是那密密麻麻,令人心颤的动静。
在上弦宫,还有谁会不知死活的对宫令下手,方叩想不出第二个人。
但那好歹是上弦宫在位数十年的宫令,方叩觉得自己心脏一阵乱跳,不知道林涧现在怎么样了。
他此时也顾不得遮掩踪迹,他想亲眼看看林涧,确认他平安无事。
跑遍整座史家院,所有的房屋都空空荡荡,不见任何人影,在推开最后一扇门前,方叩站在门前,竟有些退缩。
若是这次还是没有,他该怎么办。
他松开紧攥的拳头,掌心四枚月牙痕迹清晰可见。
房间内极其凌乱,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地的木头碎屑。
三面放置在墙前顶到头的高架上,所有坐着的傀儡都从肩膀处被人齐平砍下,而横在入门处的那具等身傀儡,更是仰面倒下。
唯独床上安然躺着一个。
方叩看到这幅场景,第一反应竟然是松了口气。
他小心翼翼的避开所有障碍,从房间的最左侧开始查看,眼神仔细的在这堆木头中不停地搜索,时不时蹲下身翻过傀儡查看细节。
很快,他便看到了一具与众不同的傀儡,脸上表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他以为自己最先会为之停步的一定是林涧,却没想到会是这件事。
东西倒是与林涧息息相关,但也确实非他本人。
方叩一直很清楚林涧在剑术上的天赋有多高,并对此颇为与有荣焉,甚至带林涧去方家接受灵泉密藏这件事上,都没有产生过丝毫的犹豫。
所以现在对自己不知被谁捧上所谓的‘少年剑仙’这件事,他只有嗤之以鼻。
林涧若在人前出手,他们根本看不到剑光就会死在剑下。
但方叩也很清楚自己需要这个名头,远比林涧需要得多,所以他只能默许,并接受这种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名号。
当初两人逃难之际,初次接触林涧的家传剑法时,他的胸腔内因为家族覆灭一事挤满恨意,多难的剑法方叩都能咬着牙一遍遍的练。
直到两人再回到时令山脉中,决定徐徐图之以后,他再回想那段日子,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那么难的剑术,自己居然可以掌握到现在这种地步。
彼时林涧只是撇了撇嘴角,毫不在意的说道:“你是我的徒弟,怎么可能学不会。我五岁时候启蒙练的就是这一套,对你来说肯定只会更加简单。”
方叩只是一笑,自己幼年时就曾被人断言,天赋并不在剑术一道上,可林涧这句话说出口时,他又觉得对方说得对。
这剑术可是林涧教的,怎么可能学不会。
就好比今天下午,林涧新演练的那套剑术,深入浅出,只需半天就能领悟个七七八八,那也不是自己多聪慧,而是林涧教得好。
方叩依旧与有荣焉,想着若是实战,这套剑术在自己手中不知能发挥几成威力。
但现在他就不这么想了。
很有意思,今天才学的剑招,晚上就看到了它的威力。
只是这威力未免太大了些,下午申时劈下,子时才见效。
还极其精准的劈到了上弦宫宫令身上,留下这么长一道剑痕。
方叩看着这道从前胸贯穿至右腹的剑痕,以及脖颈细细的一条血线,脸都要绿了。
看着那道剑痕,他的胸口猛然间一痛,就好似这一剑是劈在他身上一般。
方叩抬手死死摁在胸口。
那股曾昙花一现,后被隐于少年,久久不见的感觉又一次窜了出来,混合着些许的屈辱。
但更多的是难以言喻,就填堵在那里,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只是这股情绪还未来得及蔓延开来,方叩迅速想到了另一件事,人是林涧杀的,那林涧呢?
他环顾四周,果不其然看到屏风后的地上,摊着一小截青色衣角,颜色与他自己身上的一般无二,是上弦宫的统一制式。
不知为何,方叩原本被情绪将将塞满的心,迅速冰冷下来,连带着指尖都有些颤抖。
别多想,林涧这几日穿得都是宝蓝色的外袍。
他只能在内心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多想。
刚刚送自己出上弦宫时,林涧也穿的是那一身,总不能杀个人还要换身衣服。
那截衣角不是宝蓝色,所以躺在地上的人也不是林涧。
不怪方叩多想,半透明的屏风后,没有任何人影,但那块袍角却十分显眼,只能说明对方是躺在地上的。
以屏风为隔断,外面是一场没有鲜血的屠杀,内里总不能是一派平和的睡大觉。
虽然在心里已经下了决断,方叩还是放下手中尸身,站起来朝那截衣角走去。
绕过屏风,果然不负心里那股预感,林涧就躺在地上,合眼微笑的表情固然温馨,但毫无起伏的胸口却朝着方叩呲牙咧嘴的彰显存在感。
方叩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
他的师父,又一次不要他了。
————
城寥觉得这几日的天都是塌的,还不是一般的塌。
硬要说的话,是堪比三百年前天水降世那般的塌。
先是自己在外‘搔首弄姿’好长时间才引来的人,结果还未正式见面就已经对自己恶语相向。
现在即使没有交集,城寥也清楚,两人几乎称得上半个仇人。
其次是小叔与一个消失了一年之久的弟子惨死在自家秘密开辟出的位置,整个城家都为之震惊,但硬要说后续?
没有。
是的,没有。
父亲将家族中人齐聚一堂,三令五申不许继续探查,这件事也根本不需要对外有个说法,因为没几个人知道城家还有这么个人。
城寥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家中有人被杀,死相还是这样惨烈,不该戒严吗?不该追查吗?
虽说小叔与自己不甚亲厚,大家只是照面会打个招呼的距离,但那也是城家的一份子啊!
家规中不是写明了要守望相助吗?
这件事城寥自己私下偷偷查过,他不好违背父亲的命令,只好旁敲侧击。
在他用身份软硬兼施威胁了一圈人之后,便将所有怀疑都放在一人身上,就是那日和方叩比试过的人。
可是他在城无坊消失后,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踪迹,更何况自己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
他将手里已经半成型的铁块狠狠掷下,烧红的铁块贴近水面的同时,蒸汽与水花一并溅起,砸了城寥一身。
现在更倒霉了。
城寥干脆回房换衣服,他要出门!
至少要对能补救的事情,先去试一试,说不准还能探查一二别的消息。
正午日头下,城寥在苹末苑外面转了三圈。
人是到了,可是到底要用什么借口才能进去啊!
山里的正午,即使隔着雾气,可太阳的热量散发下来,在这冬日里不免给人覆上一层暖被。
城寥身上暖洋洋的,值此昏昏欲睡之际,脑袋不清不楚就抬手敲了门,等他反应过来时,里面已经有人一板一眼的问道:“是何人?”
城寥顿时急得团团转,门内人等候半晌,见外面无人应答,再次出声询问:“是来求医的吗?”
“对!”
城寥眼前一亮:“我是来求医的!”
“还请稍等片刻。”一阵轻缓的脚步传来,漆黑的大门其中半扇向内打开。
身着灰色粗布的少女站在门侧,飞快抬头扫了一眼城寥,随即便不动声色的提起本已落定的脚,堵在门前。
“不好意思,我家主人今日不在,还请改日再来。”
城寥本来看门开了就想急急地往里进,被少女一拦,差点没刹住脚撞到人,还没缓过神就听到对方明显得不能更明显的托词,顿时着急起来。
“怎么会不在呢,我病得都快要死了。求姑娘帮我通融通融,就让我进去。”
“恕……”
“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怎么个快死法。”
少女话才起头,就被不远处小筑内传出的声音打断,她听群岚说完这句话后,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便从善如流的将另半扇门也打开,轻微弯腰向内比了个‘请’的姿势。
有了这道声音的引导,城寥也不需要少女带路,自己向那座小筑走去。
进来大门后,只有一道未经修缮过的蜿蜒小路,路上最中间的黄土泥石被踩得敦实。
除此之外,路边被栽种满了竹林,微风一吹,飒飒作响。
人一凉快下来,脑子就会回笼,但已经踩在人家家里了,总也不能退回去重想理由。
城寥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坐那儿吧。”
小筑的门没有关,群岚是看着对方进来的,城寥期期艾艾的动作让她有些不耐烦,只用下巴点了点窗下的一把椅子。
“你…”
城寥听到这语气,心里凉了大半截,搜肠刮肚的寻找话题,想要打破这种尴尬的境况,他瞄了眼窗外,一臂之远就能摸到的山体,下意识开口。
“你就住这种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