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往日一样,谢旻练完琴,才发现柳宸之在教室外坐着。
“怎么不进来?”谢旻见他手里拿着一本《新概念量子物理》。
柳宸之道:“在外面看会书。”
谢旻道:“那不如呆在画室看,这边还是吵。”
柳宸之道:“就随便看看。”
谢旻来的时候带了两杯安夏做的果茶,递给柳宸之一杯。据这段时间观察,柳宸之看似不挑食,实际吃饭偏甜口清淡的,饮料不喜欢加很多料像一杯粥的,谢旻自己也比较喜欢清爽的口感。他按照喜好和安夏一起调整了配方,家里三人一致好评。
谢旻边喝边看消息,闻书哲的每日一貉再次更新,
【大猫】被可爱到打滚![图片][图片][图片]
【Xie】感觉胖了一圈。
谢旻刚想把图片给柳宸之看,柳宸之突然问:“过两天有英仙座流星雨,我爸和他朋友计划去拍,你想去么?观星地在清煌山。”
“会不会不方便?”
“不会,他们有一个队伍,还空余很多名额。”
“那去!”
就这样,谢旻有了人生第一次观星体验。
他们当天早上五点出发,一路向西,同行的一位姐姐在用iPad看云层和云量。清煌山地处偏远,车只能停在大路边,还需要拖着装备走约半小时的野路。
设备大都有几十斤,谢旻和柳宸之一人一箱,走在队伍后面,比起谢旻走到一半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柳宸之像没事人一样,问他要不要帮忙。谢旻摇头,休息一会,和柳宸之一起赶上前面的人。
下午六点半,到达目的地,大家散落在山顶休整,柳川过来和他们聊了几句就又被同伴叫走。谢旻站在山顶,向远处眺望,视野开阔,青山连绵,疲倦一扫而空。
队伍里已经有人熟练地安装起望远镜,柳宸之也带了一个,谢旻帮他打下手,装三脚架,安镜筒。在天黑之前两人搭好帐篷,队伍里有人放飞几架无人机,刚才在一辆车的姐姐招呼柳宸之过去,“小柳无人机飞的稳,让他来。”
柳宸之过去帮忙,夕阳将他的背影燎红,山风勾勒他的身形,无人机仿佛化身成他的眼睛,跨过群山。谢旻双眼微眯,坐在马扎上,思绪同无人机一齐飘远,等他回神,无人机像只鸟儿,平稳地落在柳宸之手上。
几个人围上去看效果,谢旻起身帮其他人分泡面、自热米饭和水。大家边吃边聊,天很快黑下来。谢旻从包里拿出一瓶驱蚊喷雾,给两人喷过递给周围。流星雨预报峰值在晚上11点左右,谢旻和柳宸之先试着拍些星星。
两人之前都没什么经验,在校准和寻星上花了不少时间,寻星是实打实的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他们耐心地微调视角,星星一点点挪进屏幕,旁边的人过来看了一眼,道:“第一次拍成这样已经很好了。”
“来了,来了。”
“哇哦。”
一阵阵惊呼发出,谢旻从屏幕后抬头,刚好一束流星划过夜空。
周围人声减消,各自抓住时机拍摄,谢旻仰头看着,夜空高远而辽阔,没有边际地撑满整个视野,展开双臂,人彷佛是自由的。许多星宿清晰可见,流星自四面八方倾斜下来,倏忽隐入夜幕,又似落入山间,像银鱼跃出水面,瞬间隐入深水。忽而又一出现长长一道划过半片天空,那道痕迹消失也烙在了视野里,纷繁而壮丽。
星空仿若演奏着无声的组曲。
抬头时间太久,谢旻脖子有些不舒服,他左右活动脑袋,身边的柳宸之进入他的视野,柳宸之同他一样仰望星空,一颗流星恰好从他后方滑过,像落在他眼眸中。下一刻,两人对视,同时笑起来。
他们原本打算半夜就回帐篷睡觉,结果大家后半夜精神抖擞,边聊天边处理照片视频,两人借了队伍的睡袋,直接躺进去看夜空,银河横亘在天上,有些暗淡也足够震撼。谢旻穿了长袖,一晚上下来还是感觉胳膊有些痒,控制不住挠了几次,柳宸之问:“怎么了?”
谢旻道:“可能被虫子咬了,有点痒。”
“我看看,”柳宸之拉过谢旻的胳膊,打开手电,谢旻胳膊上果然被叮了几个包,他皮肤白又抓了几次,显得有些严重。
柳宸之翻出药膏,给谢旻涂药。谢旻看着灯光下柳宸之认真的动作,回想起他下午操纵无人机的那个背影。
深山的半夜温度偏低,两人涂完迅速钻进睡袋,今晚是个观星的好天气,有星无月,谢旻道:“在城市里经常看不到星星只能看到月亮,我总会想起那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高一上学期我姥姥住院,每次下晚自习回家,都是和月亮一起走的,想我的生命与它渺无边际的时间相比,真是渺沧海之一粟,但很奇怪,那个时候它却给了我安慰。”
旁边一位叔叔听到他这么说,接话道:“我们人类对于星星或是自然的追逐,对于亘古不变的它们,或许不值一提,但对于我们,是人生宝贵的体验。当我们走向死亡时,唯有记忆与体验陪伴。”
周遭的人声、山里的虫鸣,鸟鸣,弱化成轻微的白噪音,谢旻的意识逐渐沉入梦境,身边的人似乎发出了细微的动静。一个意识在拉着谢旻继续下坠,另一个冒出来发出疑问,他旁边为什么有声音?旁边是谁?他从混沌的意识中寻找出答案。
柳宸之没什么睡意,躺了一阵见谢旻已经入睡,他小心起身,还未脱离睡袋,手就被抓住,“你去哪儿。”谢旻的声音还有些含糊。
“去陈姐那边看看。”柳宸之压低声音道。
谢旻的手还是一直抓着,柳宸之耐心等着,感觉那只手稍微用力握了握,才松开。谢旻也起来道:“我和你一起。”
“这张有些拖尾。”
“噪点好多。”
“多张堆栈合成降噪就能得到纯净的画面了,再加个超长曝光的纯净地景。”
陈清在指导一对新人摄影后期,结束这次拍摄后,又要连轴转赶后天的彗星。谢旻和柳宸之坐在旁边围观简单的后期,身后忽然吵嚷起来,他们向后看去,三五人围坐一团。
他们走过去看情况,人群中央躺着一个人,缩成一团,在灯光下双眼紧闭,面色苍白,旁边的地上有一堆呕吐物。谢旻记得这是队伍里一位叫小刘的摄影师,
柳川也赶到查看情况,“怎么回事?”
“小刘吃饭那会就不舒服了,当时说是胃疼的老毛病,刚刚突然就整个人往地上一躺,难受成这样。”
柳川蹲下拍拍小刘的肩膀,喊他。
小刘又将自己往紧缩了缩,见他还有意识,团队几人合力把他抬起来,放到睡袋上,简单检查了他没有外伤,也没发烧,大家把外套脱下来裹在小刘身上,他全程没什么反应,好在也没抵抗,被裹起来还在微微发抖。
领队打了120,现在他们身处大山深处,车辆到不了,救援人员上山也需要时间,众人合计后决定制作一个简易担架把小刘抬下去。
这片观星地他们中很多人一年就要来几次,比救援人员更熟悉线路,柳川挑了几个资历深的人员,简单收拾一番就准备动身了。柳宸之谢旻因为年轻没带什么东西,也被划入搬人队伍。
夜晚的山林是沉默的巨兽,远看只有漆黑的沉默的巨大轮廓,钻进去山路陡峭而湿滑,周围没有了风也没有了任何声音,明明方才他们才领略过宇宙的浩瀚,现在天也被一并遮住,不知是树太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谢旻有些不确定引路的人是否真的对线路足够熟悉,下山的路混乱逼仄,手电筒照到前面,除了白惨惨的树干还是树干,完全看不到其他东西,偶尔会照到前方一双幽绿的眼睛。一行人就这么行进着,隔一段停下来确认小刘状况,然后再出发。
小刘一路没发出什么声音,到路陡颠簸时,会忍不发出几声呻吟和干呕,抬担架的人会立刻停下来,调整小刘的位置,担架角度。
不知走了多久,谢旻的胳膊已经没了知觉,他自己都有些震惊自己竟然还可以抬着担架,看着前面柳宸之平稳的肩背,不知不觉坚持了下来。
他们最后在山下的一处民宿落脚,民宿本身也在山里,设计师讲究个贴近自然,房间设计成一间间树屋,挂在树上,他们本打算下山后来这里休息的。作为当地政府的重点工程,修建时专门规划了线路,正式营业后果然成了网上的爆款,常年都有人来打卡。
而此刻,他们推门走进去,谢旻直觉不对,民宿只有地上引路的灯带亮着,屋内一片漆黑。情况紧急,他们还是抬着小刘走进去,才发现门前坐着两个人,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先是大声道:“停电了!”
看清他们的情况,才赶忙把人迎进去,让小刘躺下。小刘的情况没有好转,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们喊几次,才能得到他一声低低的回应。距救护车赶到还有一段时间,沉默的焦躁在众人粗重的呼吸声里如鼓槌打击众人的心脏。
带他们进来的一人道,“我去催催,刚才突然断电了,我们有发电机,电工已经去了。”
柳川拍了把柳宸之的肩膀,“宸之,你也跟着一起去,有什么情况及时同步。”
柳宸之好像被柳川拍的晃了晃,幅度太轻微,谢旻拿不准,道:“我和他一起去。”
出门没走几步,谢旻就发现问题,柳宸之是在拖着右腿走路。他拉住柳宸之,“腿怎么回事?”
“脚踝扭到了。”
谢旻想到柳宸之腿伤没好几个月,就又受伤,还负重走了不知多久,心不由得一紧,“你先别动了,我去看情况。”
柳宸之撑着谢旻活动下膝盖,道:“我是下山后在平路上踩了块石头,不怎么严重。”
谢旻没被说服,眼看前面的人越走越远,他走到柳宸之前面弯下腰,“上来。”
背稳柳宸之,谢旻朝着前面赶去,电工已经紧急抢修许久,他们刚到,旁边的路灯就闪了闪,接着,整片空间都亮起来,而后又一片片暗下去。
领他们来的姐姐解释道:“别担心,电路已经修好了,我们有些房间是玻璃房顶,方便客人晚上看星空,灯光不宜太亮。”
柳川打来电话,联系的救援队赶到了,他们搬小刘上车同救护车碰头,让他们今晚就在民宿休息。挂了电话,柳宸之要下来,被谢旻果断拒绝。
店员姐姐问询他们情况后说民宿有冰袋,回去给他们取。谢旻背着柳宸之往回走,地上的灯带绵延到路的拐点,天逐渐褪色,消失的星星又出现在夜空里,谢旻将头向后仰了仰,碰到柳宸之,“也不知道你是心大还是对疼痛的知觉异于常人,腿伤没好全小心以后落下病根。”
谢旻说完觉得这话欠妥,垂下眼继续往前走。柳宸之把胳膊抬起,环住谢旻的脖子,“我会注意,抱歉。”
两人开好房间简单洗漱后,谢旻仔细查看了柳宸之的伤处,外表看着没有发红发肿,谢旻拿着冰袋问,“哪里疼?”
柳宸之指了脚踝旁边的区域,“这块。”
谢旻小心翼翼将冰袋放上去,“疼的厉害么。”
柳宸之摇头,“没有,不活动没什么感觉。”他看了眼时间,“休息吧。”
谢旻手还放在冰袋上,看着有些出神,闻言站起来,背对柳宸之摁下拉窗帘的开关。
睡着之前柳宸之把自己的闹钟关了,定了个三小时后的震动闹铃,很快陷入睡眠,腿伤让他不得已只能平躺在床上不能移动,睡得不是很踏实,梦里有藤曼缠上他的腿,藤曼轻柔而冰凉,让他不想挣脱。
下午柳川在群里告知小刘的情况已经平稳,让大家不必担心。柳宸之的伤处明显肿起来,谢旻送他去了医院,柳川赶到后告辞离开。
回家后谢旻从天黑睡到天黑,打算起床吃饭,刚直起身子就被全身酸痛感暴击,将他再次封印在床上。谢旻看着天花板,对自身体质有了更深刻的认知。缓过来后,他痛定思痛,在计划表上添上了每天早起跑步。
柳宸之被左晴卿扣押在家不让出门,专心养伤,两人碰面地点从琴房画室转移到柳宸之家,通常是谢旻跑完步,到早餐铺子吃早餐,吃完回家,或者去看望柳宸之,下午去琴房。
这日,谢旻照例跑完步去吃饭,包子刚出炉冒着热气,谢旻先打开手机看新闻,正巧看到一篇本市野生貉调查报告,他看完后顺手转发给闻书哲。
闻书哲很快回复:
【大猫】前天有人在小区给貉准备的食物里投毒,貉妈妈已经死了。
【Xie】报警了吗?这算投放危险物质了吧。
【大猫】报了,小区监控拍到了,那个人晚上在小区遛狗,狗在灌木丛里跑,靠近貉的栖息地,为了保护幼崽,貉攻击了狗,对狗吼叫,也吓到了狗的主人。他就给楼下的食物里下药,就算追究责任,貉也已经死了。
【大猫】你说的对,不该随意投喂的。
【Xie】...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大猫】就算貉攻击了狗,也可以用其他方式,驱赶它们。我真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投毒...
感受到闻书哲的低气压,谢旻安慰几句,自己也没啥胃口,将桌上吃的打包好,
“你好,请问可以加个微信吗?”隔壁桌的女生见谢旻要走,抓住机会出声问道。
谢旻道:“不好意思。”
见男生已经离开,女生才低声对同伴道:“帅是帅,看着太高冷了,刚刚他朝这边一看,我都想把二维码收回来。”
谢旻路上一直想着貉的事情,没精打采地先走回家里。家里这段时间没人,安夏和谢振旅游去了。两人坚决贯彻结婚是真爱,孩子是意外的原则,旅游不带娃。
谢旻从小到大,有时候会觉得比起家长,他们更像是朋友。安夏和谢振在学习做开明的家长,比起其它小孩的父母,他们也更注重自己的生活和私人空间。这次也是惯例的夫妻二人出游,儿子留守家中。
谢旻坐在沙发上,怎么呆怎么觉得家里空荡荡的,还是骑车去了柳宸之家。柳宸之不出意外地在画画,见谢旻走进来,问:“今天怎么这么早?”
谢旻说在家里没什么事,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后面,看柳宸之画水彩。他今天画的是雪山,适合他凌厉冷峻的画风,笔触看似粗犷,却完美表现出雪山的层次肌理。柳宸之画画时不爱说话,谢旻也不觉无聊,仔细端详着他的起笔、用色。
一看就是一上午,直到柳宸之出声提醒:“要迟到了。”
谢旻一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起身将凳子放回原位,道:“我先撤了。”
“嗯。”柳宸之抬眼,目送谢旻离开。
月底钢琴班要组织一个中期学习成果汇演,老师问他们几个‘大朋友’要不要参加,一位参加工作的学员道:“一把年纪了还和学龄儿童一起参加汇演,老师你可饶了我们吧。”
老师也是随意一问,估计想到他们不会参加,“这几天机构要找场地和布置,还要排练节目,我这边忙不过来,你们想过来继续学也行,累了就放你们几天假。”
谢旻凭空多出几天假期,在家将暑假作业完成的七七八八,晨起跑步时,常听的播客《秉烛夜谈》又请了之前讲动保的教授讲貉的问题,谢旻停下脚步,找了长椅坐下听。
林教授说最近他们在市区要开展一项“貉口调查”,正在招募志愿者,希望广大听众积极报名,谢旻点开链接,发现各项要求都挺符合,转发给闻书哲。
【Xie】要不要参加。
【大猫】已填写,你呢?
【Xie】已填写。
【大猫】[握手]
左晴卿公司几个项目平稳落地,趁着项目间隙她提议出去旅游团建,助理选了几个避暑胜地让她挑,她翻了翻,在宁乌上画了圈。她大学毕业旅行就是选的这里,当地的景色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随后又在公司群里问了一圈众人的意见,群里讨论一番,敲定宁乌。
一行人说走就走,事前规划得当,一路上玩得都挺开心,第三天换酒店入住民宿,左晴卿走进民宿觉得熟悉,才想起当初毕业旅行住的就是这家,当时民宿好像还办了活动,入住民宿可以获得一封信,写给十年后的自己,十年后民宿会将信寄给留好的地址。
自己好像是参加了这个活动,却早忘记当初写的什么,更在十年后没有收到这封信。
她试着问了前台,前台表示不清楚这件事,又补充说会向主管报告情况。左晴卿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遗憾的情绪并未持续太久,却在当晚接到了管家的电话。
管家解释民宿在举办那次活动后不久就换了老板,当年的信都没有寄出,但都还保存在民宿的地下仓库里,如果她需要可以提供代找服务。左晴卿同意了,大概推算了下当年入住日期,告诉了管家。
次日,这封信就交到左晴卿手中。信封的字迹已经受潮模糊,只能看清大概。看着青涩的字迹与不熟练的签名,左晴卿脑中的这段记忆逐渐清晰。
“十年后的左晴卿:
你好,这时的你已经32岁了,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从事什么职业,身边的人还是柳川吗?父母身体如何?和你一起出游的朋友还联系吗?重要的是你的新闻理想还在吗?
十年前的你感觉一切都很好,对未来充满希冀,拿到了心仪杂志社的offer,小组前辈经验丰富,感觉可以学到很多。虽然在深造还是工作之间摇摆许久,虽然总在怀疑选择的道路是否正确,这对于十年后的你,可能都成不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吧。
不管你现在做的如何,我要对你说一句辛苦了!不要抱怨曾经的自己,也不要忘记为什么出发,祝你开心。”
给32岁左晴卿的信交到了42岁左晴卿的手里,却让她少见地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