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周越重新发动车,车子缓缓驶入纽约傍晚的街道,橘黄的灯光将树的影子拉得极长,一棵棵从窗外掠过,像胶片旧电影里一格格倒带的时光,安静,怀旧,却也令人莫名惆怅。
“遥遥姐,”他语气很轻,像是试水般试探,“这次来纽约行程满吗?”
夏知遥正翘着腿刷手机,闻言只是“啧”了一声,眼皮都没抬:“你是我爹妈吗?一上来就查岗。”
周越轻笑:“这不是想进尽地主之谊,请你吃饭。”
她终于把手机扣在腿上,懒洋洋地看向他:“吃饭可以,但我这几天项目还没收尾,别整得你像我爸似的,我看着害怕。”她说话是玩笑语气,但眼神直白,一点不绕弯子。
周越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动作小得几乎不易察觉,然后他低声开口了,语像是回到那个被她牵过一次手,就能高兴一整个夏天的少年:“咱俩上次吃饭……都几年了吧。”
他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像是意识到再往下说就太露骨,又像是故意留了空隙,想看她怎么接。
他不吵也不闹,只一边开车一边开口,声音低低的,像一只藏在城市噪音中的影子,安静到几乎没有攻击性。
可他心里明白,这整段对话,他早就在心里排练过成百上千遍,什么语气,哪句停顿,甚至她可能的反应,他都想过。
夏知遥没说话,目光落在车窗外,可脑子里却突然闪回那个总爱跑来她家蹭饭的小孩,坐在她餐桌边,撑着下巴看着她
她往椅背一靠,抬手抚了下额角的碎发,嘴角一挑:“你这招还真老套啊,打感情牌?”
周越一怔,下意识想解释什么。
她懒洋洋补了句:“……不过请我吃饭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斜睨他一眼,语气像是在审他:“那就看你的诚意了。”
周越笑出声,低低的,那种藏了太久才终于放出来的轻松感,像夜风拂过积雨的水面。 “……好。”他声音低低的,却藏着一丝明亮。
夏知遥靠在副驾座椅上,眉头微蹙,像是捕捉到什么不对劲,那种只有多年熟识、彼此呼吸都曾共振过的敏锐直觉悄然浮上来。
“嗓子怎么了?”她侧头看他一眼,语气淡淡的,却直接了当,“听着有点哑。”
周越轻咳一声,喉咙沙哑低沉,语气却带着掩饰的随意:“可能上火了吧,这几天老疼,喝水也没用。”
夏知遥没接话,过了几秒才出声:“我回头给你拿点药。”语气依旧克制,但那种不动声色的温柔,我带了牛黄解毒片。”
她还是那个夏知遥,永远清醒,永远冷静,也永远在替别人把混乱的局面一点点收拾到最好。
周越侧头偷偷看了她一眼,那一瞬间,他像看见了什么极柔软的东西,像画布上不小心晕开的水彩,颜色从眼角开始,一点点渗进心里。
他没说谢,也没再强撑,只轻声应了一句:“好。”
窗外的城市在玻璃上映出斑斓光影,明灭交错,如梦似幻,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一点春夜特有的柔软,在他们之间轻轻流动。
夏知遥靠着椅背,闭了闭眼,像是在这份短暂的安宁里,放自己歇一口气。
周越低低一笑,眼神仍盯着前方,却在光影深处藏着一丝被风吹也不肯散去的执念,他不急,他等得起,他有足够的时间,一点一点,撬开她亲手封上的世界。
接下来的几天,夏知遥带着团队强势推进。每天准时坐进会议室,一身剪裁锋利的西装裙,发束高绾,步伐利落,每个动作都像号令,无需重复,所有人都得跟上她的节奏。
这不是谈判,是攻城,她翻模型、核估值、改条款,一字一句都透着逼人的锋锐。她说话不快,但字字压人,目光直视,语气干净利落,毫不留情。
对面是Robert Chen,五十多岁,哥大商学院出身,典型的“绅士式老狐狸”,西装笔挺,嗓音温和,谈吐一派谦和,仿佛每个词都浸过蜂蜜。
可夏知遥根本不吃这一套,她用半个下午就拆穿了他的伎俩:那套温文尔雅,不过是掩饰控制欲的糖衣。
他喜欢在细节里打埋伏,语序、标点、括号的位置,每一点都咬得死紧,靠“低强度战术疲劳”把人拖进泥潭。
但她偏不下场。他说一个“if necessary”,她就淡淡回一句:“那您得先搞清楚什么叫‘必要’。不是您说了算,是市场说了算。”
她像是在一点点撕开他每寸体面的伪装,语言上的每一场交锋,她都抢先出招,从不被牵着鼻子走。逻辑如钉枪,语气似鞭子,她不骂人,却让人寸步难行。
团队里有新人悄声说,她一坐下,整个气压就变了。没人敢走神,她本身就是战斗场,锋芒毕露,杀伐果决。
Robert试图几次扭转节奏,用“Gentle reminder”劝她松动条款。
她只是轻笑,抬眼望他,唇角扬起一抹带锋的笑意:“陈总,如果这些细节真的重要,我们可以另起一页专附。但如果只是为了‘看起来严谨’,那我们都太忙,不适合演戏。”她那一瞬的神情,像战场上盯准猎物的指挥官。
议程终于走到尾声,最后一页协议打印出来,纸张边缘还带着热度。
Robert签完字,摘下眼镜,长舒了一口气。他端起咖啡杯,靠在椅背上,语气放松了不少。
“夏小姐,非常愉快的合作。”他说。
夏知遥微微颔首,伸手与他握了握:“期待后续顺利推进。”
她起身,笑得克制而得体,手指与他轻轻一握,嗓音平稳:“期待后续顺利推进。”心里却泛起一丝凉意:你愉快了,我可一点都不愉快。
Robert笑容中透出一丝放松,语气似真似玩笑:“我其实挺喜欢和你这样的人合作,简单、直接、明确。”
她正欲回应,便听他话锋一转:“就是……不像个女人。”
夏知遥挑了挑眉,“那您得多接触点国内的女性从业者。”语气轻快,“我们这一挂的,不太走温柔婉约那条路。”
这句话说完,她微笑不再多留一分,点头致意,姿态利落:“祝我们合作愉快。”
Robert签完字,摘下眼镜,端起咖啡,靠在椅背上,像是终于卸下了交锋时那层绅士盔甲。他神情松弛下来,忽然笑着开口:“北京,现在挺好的吧?”
他这句话说得不快,却带着一丝熟悉的北京口音,软中带着一点劲儿,听得出那不是学来的,而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夏知遥微微一愣,随即点头:“挺好的。”
Robert轻声说:“我有几年没回去了……我爸妈都是北京人,虽然我是在这边长大的,但始终觉得,自己还算是半个北京人。”
他说这话时,眼里浮出一种久别重逢的情绪,像某种根系缓缓苏醒。哪怕身在异地多年,那根连接故土的线,却始终没断过。
夏知遥看着他鬓边的白发:“我想起一首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一瞬间,把北京春日街头胡同深处的炊烟味,吹回了这间曼哈顿高楼里的会议室。
Robert一愣,随即轻笑出声:“这句说得真贴切,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他举起咖啡杯,朝她轻轻一点,眼里带着一丝久违的温热。
夏知遥嘴角一勾,补了一句:“那就欢迎您下次来北京,哦,不对,是回北京。”
气氛在这一刻悄然松动,像一场绷紧许久的对弈终于落子收局,留下一点并肩过关之后的轻微惺惺相惜。
Robert放下咖啡杯,杯底轻轻碰在桌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响。他看向她,笑容带着放松,也带点兴致:“对了,我听说,你也是哥大的校友?”
夏知遥略微一挑眉,眼里闪过一瞬意外,随即点了点头:“嗯,Master在那读的。”
Robert神情明显轻松下来,笑容也更自然了几分:“那真巧了。我当年也在哥大读书,”
他说这话时,眼神略略飘远,像是在回忆某段久远的青春,片刻后,他望向她,忽然提议:“要不要回去看看?我也很久没去了。”
夏知遥想了想,今日行程已尽,难得有空,便轻轻应了一声:“好。”
他们收拾好资料,临时驱车前往母校,四月的纽约,早春独有的明媚,温柔而节制,熟悉的Low Memorial Library静静矗立在绿荫与蓝天下。
沿着那条曾无数次走过的小径,夏知遥的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高跟鞋踩在干净的石板路上,步伐却轻盈许多。
像是身体先于意识,记起了这片土地的节奏,那些绷紧的神经,也在不知不觉间松弛下来。
一切看起来都未曾改变,可她知道,真正变了的,从来不是这片校园,而是站在这里的她。
午后的阳光柔和地铺洒在校园草坪上,球场边人声鼎沸,一群男生在绿茵场上肆意奔跑。皮球撞击球门时发出沉闷有力的声响,引来一阵欢呼。
周越也在其中,黑色短发被汗水打湿,额角的水珠一滴滴滑落,他冲刺、停步、抢球、射门,动作干净利落,眉眼带着少年气的凌厉与张扬。
他正准备下一次冲刺,余光却忽然扫到场边人群中一个突兀的身影,他顿住了。
夏知遥静静站在场边,一袭剪裁利落的藏蓝西装将身形勾勒得分明,黑发红唇,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走来,立在光影之间,自带一场不属于尘世的清冷锋芒。
她的美,从来都不是柔弱的那种,而是一种带着距离感的冷艳克制,沉静却令人压迫。
而此刻,她唇角偏偏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是欣赏,又仿佛是审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温柔,令人动荡。
周越一时怔住,整个人仿佛在那一刻被抽离了时间的轨道,他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某个午后,也是这样。
他在球场上挥汗如雨,她站在场边看他,校服被风扬起,头发轻轻飘动,他抬头看她一眼,那一眼,便被刻进他漫长人生的底色,永远未曾褪色。
而现在,她还在那儿,只是他们之间,不再只是隔着一块球场,而是隔着岁月、经历、选择与命运。
他僵站原地,像是忘了自己身处何处。
“周越!快传球啊!”身后传来队友焦急的喊声,他猛地一震,回神,脚下一踉跄,错过了球,引来一片哄笑与起哄。
可他只是站在原地,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她还在与人交谈。
而那一抹红,却在她唇上安静地燃烧,如同他记忆深处那团从未熄灭的火,在胸腔里缓慢翻腾、蔓延,像某种命定的引信,一触即燃。
那一刻,周越忽然生出一种近乎原始的冲动,如果他现在就穿过人群,走过去,一把扣住她的后颈,低头吻她,会怎么样?
他喉头发紧,情绪像汹涌的暗潮,一**拍打上岸,拽着他往深渊里坠,心脏像被火焰灼烧,那股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冲动,像燎原的暗火,瞬间烧得他五脏六腑发烫。
夏知遥微微偏过头,目光像有意识地,在熙攘人群中缓慢掠过,直到她,准确地,看到了周越。
她眸光轻闪,露出一个明亮、直接、毫无保留的大大的笑容,像春日暖阳铺满眉眼,将她原本沉静清冷的气质,一下子柔化开来,朝他招了招手:“周越。”
就像,他们从未错过。
那一瞬,他胸口那团灼人的暗火,像被泼下一盆冷水,嘶啦一声,被生生压进骨血深处,火没熄,只是藏得更深了,隐在皮肤下,埋在呼吸里,化作一阵阵微不可闻的震颤。
他他看着她笑的样子,眼神一寸寸被拉软,嗓子仍旧发痛,却还是艰难地开了口,哑哑的,带着不该有的柔软,也藏着早已来不及掩饰的眷恋:“姐。”
周越他穿过人群,脚步急促,球衣半敞,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短发被打湿,凌乱间透着一股少年气十足的张扬。
他冲进阳光里,也闯进了她的眼底,他站到她面前,脸颊泛着刚运动完的红,呼吸尚未平稳,满眼却只有她。
夏知遥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神干净而热烈,她没说话,只从随身包里抽出一张湿纸巾递过去。
“擦擦吧,”她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声的照料,“一脑袋汗。”
他怔了一瞬,接过纸巾,指尖不小心擦过她的手指,指腹一热,心也随之一紧。
她侧身,淡淡介绍:“这是我邻居家的弟弟,在读金融工程。”
周越上前半步,点头致意,声音沉稳克制:“您好,我是周越。”
Robert Chen转过头,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停留,随即笑了笑,伸手握住:“金融工程啊?不错不错,趁年轻多折腾,将来有的是机会。”
周越握住他的手,身形微微前倾,语气谦逊而清亮:“谢谢学长指导。”
夏知遥站在一旁,是眉眼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安静地立在那儿,她像一幅画,每一笔都恰如其分,却也没有半点缝隙,能让人真正靠近。
周越站在她身旁,明明近在咫尺,却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错觉,像是隔着一扇厚重、干净的玻璃窗,看着另一个世界缓缓流转。
那个世界太整齐、太体面、太有秩序,而他,从未真正属于那里。
他就那样看着她,她侧身点头、眉眼含笑的模样,与他记忆中如出一辙,熟悉得几乎让人心颤。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身上像覆上了一层无声无息的玻璃膜,模糊了温度,淡化了亲近感,也割裂了他所有靠近的冲动。
她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只是那种“她现在不再需要我”的清晰感,突如其来。
就在这时,Robert的手机响了。他低头扫了一眼,眉眼一动,随即抬头对夏知遥略带歉意一笑:“抱歉,我夫人叫我了,改天再好好叙旧。”
“好。”夏知遥点点头,神色从容,步伐自然地送了他几步。
等Robert的身影消失在人群尽头,广场安静了许多。
夏知遥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像是在唤一个从未真正走远的熟人,语气轻巧,眉眼带着点被风吹起的玩笑:“走了?还想晒死在这儿啊?”
周越怔了一下,这种轻松的语气,熟悉得让他心里一软。
“你等我一下,我跟朋友说一声。”他快步走向场边,和几位队友简单打了个招呼,可神情始终有些飘忽,像身体还在场地上,心却早已走远。
当他转身回来时,夏知遥正站在阳光与树荫交界的地方,低头看手机。
他朝她走过去,她抬眼看见他,慢慢收起手机,那一眼太平静,也太陌生
周越忽然意识到:她看他的方式,好像和看其他任何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还是笑了笑,语气随意地掩住了所有波澜,带着一丝真诚的试探:“吃饭去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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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Chapter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