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来京城、回到爹爹身边,都是托了宁华的福。”
胡宁舒想起宁华,有点感激,有点歉意。
宁华是她的妹妹,如果不是宁华早逝、胡家找不出第二个能与皇室联姻的女儿,她与娘亲兄长还在深山老林里苦守寒舍。
无人会记起他们,他们也看不到山林之外的世界,恐怕到死也不会想到,胡老汉胡早年投军追随的大哥夺得帝位,胡老汉成了大将军。
胡将军是个种地的粗人,却有个出身名门的夫人。
夫人是宁华的娘亲,也是胡将军娶的第二位妻子。
本来世家的贵族小姐永远不会看上莽夫,可乱世不同,兵败城破那日,夫人的父兄四散奔逃,偌大的府邸,只剩夫人一个孤女。幸得胡将军铁汉柔情,把孤女抱入帐中,才成全一段佳话。
而今胡老汉的发妻携儿女归来,夫人的位置愈发尴尬,哪怕胡将军明里暗里厌弃发妻,命她以正头娘子自居,她依旧不安。
宁舒知道夫人其实最讨厌的不是她母亲,而是她。她在胡府住了一段时日,今日还是是头一遭去拜见夫人。
这一次是不得不去:明日她要与晋王相见,有些规矩礼节还需夫人指点。
在皇帝还不是皇帝时,曾与胡老汉约为儿女姻亲。
要嫁给晋王的人本是宁华。
宁华比宁舒小两岁,去年冬日病逝,才十三岁。
与皇家的姻亲该如何是好?
胡将军还有几个更小的女儿,年纪太小,像几个小萝卜头,不及人膝盖高。晋王今年十七,最迟须得二十成婚,实在等不到她们长大。
夫人提议从胡家旁支挑好的过继,胡老汉大手一摆,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终于记起留在老家的长女,火急火燎地把妻儿接回京城。
那日之后夫人病倒,恹恹地一直拖到今日才有力气召见宁舒。
日头渐毒,宁舒手头绞着帕子,身边的嬷嬷已然愤愤,将要破门,宁舒按住嬷嬷。
“这点暑热不打紧,待会只怕还要得罪她一场,就当先受过了。”
*
“不如二小姐。”
“这般女子如何能做晋王妃?”
“没得让人笑话。”
宁舒低眉垂眼,安静听着,夫人身边的侍女声音很轻。似乎生怕她听到,又怕她听不到,若她翻脸,那些人便会说“是大小姐听错了”。
闲言碎语像一根细细针,在人皮肤下游走,宽袖下宁舒再次按住嬷嬷的手。
“宁华三岁识字、五岁吟诗、会女工,最擅歌舞,连圣上都说她字写得好极了......”夫人哽咽,捏着帕子拭泪。府中人人皆知宁华美丽多才,宁舒从头到脚,没有任何一处能与妹妹相较。
被人贬得一无是处,宁舒心情淡淡,至少在面容扭曲的夫人面前,她称得上平静。
在夫人眼中,她将拥有的一切是踩在宁华的尸骨之上。没有哪个母亲能忍受旁人幸福美满之时,暗暗庆幸自己的女儿早逝。
宁舒软得像个沙包,不咸不淡比反抗更让人恼火,夫人脸色忽红忽白,仿佛下一瞬就会昏厥。宁舒默默数着数,等夫人细嫩的手指揪住衣襟,十分熟练地抢在夫人闭眼之前问道:
“夫人,我还有一事不明。”
她顿了顿,有些心慌。
“我想知道,宁华妹妹究竟是怎么死的。”
夫人直挺挺倒在地上,宁舒被赶出正院,院内跑出几个人影,急急传唤大夫,这一次,夫人真晕了。
宁华究竟是怎么死的。
十三岁,年华正好,却孱弱得不起一阵风寒。
宁舒听过太多半真半假的传闻,宁华不是病死,而是被人一剑贯心,死在一条漆黑的暗巷。
陪伴宁舒的嬷嬷以为她受不了夫人冷眼,不忿道:“夫人说得也忒难听,大小姐才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小姐,晋王妃本来就该是小姐,”嬷嬷抬高声调,
“会唱曲跳舞有什么了不起,大小姐勿要信了这些旁门左道,做人做事都该大度,要守本分,会容人,不像有些人,还没过门......”
一把老嗓突然清亮刺耳,足够让里屋所有人听得明白。
若还在上个月,宁舒定会以为这些话是嬷嬷故意说来呛人,但现在,她总觉得嬷嬷的话隐有弦外之音。正如她当着夫人的面询问宁华之死,并非故意为之。
众人皆对宁华的死噤若寒蝉,原因无他,只为涉及皇室中人。
“嬷嬷知不知道,宁华是怎么死的......”对着嬷嬷瞬间变得哆嗦的脸,她索性挑明:“我问的是缘由,为何,会有人刺杀宁华,爹爹在京中可有仇家,嬷嬷是京中人士,懂的比我多,难道嬷嬷想看着我去死。”
嬷嬷满脸皱纹登时深刻几分,怔怔然犹如呓语:“冤孽啊,大小姐可要记着,什么都不重要,不要轻易去管晋王的闲事......要是二小姐没去见王姑娘,大约也不会被人一刀索命。”
一股寒凉从脚底直冲宁舒天灵。
王姑娘,王妙青,会使双股剑,舞起剑来银光游走,如梨落纷纷。她是晋王手下最得力的副将,二人并肩打过不少胜仗,也共过患难。
去年新皇践祚,晋王从前线回京,王妙青伴其左右,一袭红袍,威风又妩媚。后来,如寻常幕僚一般,出入王府,并不避嫌。
可终究是个女子,名为幕僚,深思细究起来,难免让人多心。
在流言蜚语滋长之前,宁华找过王姑娘,不知二人私底下说过什么,王姑娘渐渐地不再去晋王府,不久之后,宁华染病身亡。
病逝不过是块遮羞布。
天子脚下,警戒森严,凶手手段粗劣,若有心追查,不难查明真相。
然而,身为将军之女、皇子未过门的妻子,竟无一人想替宁华伸冤。
也许杀死宁华的人是王姑娘,也许是晋王——王姑娘剑下亡魂皆是罪有应得,晋王不会容许有人脏了王姑娘的剑,她只留一个云淡风轻的背影,便能置人于死地。
宁舒不由抱紧双臂。
不论宁华还是她,于晋王而言不过渺渺轻烟。
明日,她便要与晋王相见。
该怎么让晋王明白,她无心与王姑娘争风吃醋,更不敢有逼人离开的念头,如果晋王实在不满这桩婚事,退了也没关系。
可惜亲事是皇帝赐婚,不好推却,那她嫁进王府,只占一个王妃的名头,过两年,就让王姑娘入府,就像胡府,后进门的妻子比发妻还正。
院外一阵喧哗,小厮嚷嚷着大公子要被老爷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