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祠内部的空间不再稳定,墙壁上斑驳的阴影不再是静止的污渍,而是拥有了生命般缓缓蠕动、拉伸,仿佛无数蛰伏的暗影之兽正从沉睡中苏醒,那些原本尘封、倾颓的牌位,此刻像是被无形的手指拨弄,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咔哒”声,如同亡者焦躁的叩问。
空气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浓烈的铁锈味与木材腐朽的酸臭交织,更深层处,一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仿佛熟透果实瞬间腐烂发酵的气息,正从祭坛中央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那里,青铜火盆早已失去了那簇纯净而悲伤的白色火焰,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粘稠、漆黑、表面覆盖着油腻反光的触手,它们如同沸腾的沥青般从中涌出,疯狂地纠缠、编织,构筑成一个不断扭曲、膨胀的混沌核心。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蠕动的触手表面,赫然镶嵌着成百上千只形态各异的眼睛,牛眼、人眼、禽类的眼……有的浑浊无神,有的布满血丝,有的则闪烁着疯狂的恶意,每一只眼睛都像一扇通往地狱的窗口,映照出不同的死亡瞬间——灵堂活尸撕裂喉咙的嘶吼、村民在苍白月光下如蜡般融化的惨叫……甚至,江问渔那颗头颅滚落时,浅棕色瞳孔中凝固的惊愕与茫然,也如同一个恶毒的烙印,在其中一只眼中一闪而过。
“我靠……小江,那不会是……”谢停云的声音干涩,握着永夜刀柄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三人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混沌核心顶端,那只不断转动、带着惊惶神色的浅棕色眼睛,无需言语,他们都认出了那双眼睛的主人——那是某一次轮回中,未能逃脱的江问渔。
“我操……真他妈恶心!”谢停云从牙缝里挤出怒骂,战斗的本能在血管里尖啸,催促他将这亵渎生命的污秽之物彻底粉碎,但他不能动,三人呈犄角之势站立,呼吸微促,谁也不敢贸然踏入那片明显已被扭曲的领域。
“小红……”谢停云张了张嘴,一股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虚无感瞬间扼住了他的声带,竹楼衣柜深处,那些用绝望刻下的警告——“名字不可言说”——如同警钟在脑海中轰鸣,喉结滚动,谢停云扯出一个混不吝的冷笑:“昵称可不算名字,对吧?”
林岁烬听到那熟悉的称呼,心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违和,但赤瞳之中,更清晰的是能量流动的轨迹,他能“看”到,周围那些破碎的时空切片,正如同受到吸引的铁屑,缓慢而坚定地朝着他们三人压缩、包裹,而那些戴着傩面、眼神空洞的村民,以及一些形态更加模糊、仿佛由阴影构成的类人生物,已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无声地围拢上来,形成了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左边的窗角……”江问渔倒抽一口冷气,立刻将肩上沉重的永夜横于身前,刀尖微颤地指向那片区域:“它……它在吸收阴影!那里的空间在塌陷!”
林岁烬的视线锐利如刀,瞬间聚焦,果然,左侧窗棂投下的阴影正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流动着,如同被无形的漩涡抽取,源源不断地汇入那团混沌,那片区域的空间仿佛被注入了胶水,光线扭曲,空气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粘稠”感,连视线投入其中都感到滞涩。
“这把刀,太沉,你不顺手。”谢停云那只布满粗茧的大手覆盖在江问渔紧握刀柄的手上,短暂地传递了一丝温度,随即用力接过永夜,他咧嘴,嘴角的疤痕让这个笑容显得格外邪气:“你要是喜欢,等出去了,哥给你打把轻巧锋利的,现在……”
永夜入手,熟悉的沉重感与刀身轻微的震颤让他精神一振,他深吸一口那污浊的空气,猛然闭上了双眼,世界在他“心眼”的感知中迅速褪去色彩,化为纯粹的黑白线条构图,唯有左边窗下那片“粘稠”的阴影区域,是一团狂暴跳动、不断膨胀的猩红能量源。
“让哥哥给你开开眼!”
他低吼一声,足下发力,身形如离弦之箭般爆射而出,永夜巨刀划破空气,带着沉闷的风压,并非斩向边缘试探的触手,而是义无反顾地直劈向阴影中那团能量最密集、最灼热的节点。
嗤——!
刀锋过处,几条试图拦截的粗壮触手应声而断,发出类似浸水皮革被强行撕裂的闷响,暗红色、散发着浓烈腥气的粘稠液体从断口喷溅而出,落在腐朽的地板上,立刻腐蚀出一个个冒着白烟的小坑。
然而,这胜利转瞬即逝,更多的触手如同无穷无尽般从虚空的褶皱中钻出,而那被斩断的触手断面,肉芽疯狂蠕动,几乎在呼吸之间就愈合如初,甚至连疤痕都未曾留下。
“妈的……这玩意儿比市场上放了三天还注水的老猪肉还难剁!”谢停云高声咒骂着,感受着刀身传来的巨大反震力,虎口发麻:“打不死还带再生?玩赖的是吧?!”
他一边挥刀格开从侧面袭来的、戴着傩面的村民,一边试图寻找新的突破口,这些村民动作僵硬,但力大无穷,且毫不畏死。
在谢停云与正面触手及村民缠斗的同时,江问渔动作迅如脱兔,她迅速从背包侧袋掏出那个在破庙中得来的、表面已有裂纹的小香炉,用颤抖的手指引燃里面仅存的一点混合着莲香与药草的香粉,一缕纤细却顽强的青烟袅袅升起,迅速扩散开来,形成一个直径约两米、勉强将三人笼罩其中的淡蓝色烟雾区域。
令人稍安的是,那些狰狞的触手在触及烟雾边缘时,明显表现出了厌恶与迟疑,进攻的势头为之一缓,江问渔将背包甩到背上,双手指缝隙间已夹住了寒光闪闪的八把手术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烟雾外的动静。
林岁烬没有立刻加入战斗,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瞳孔中的赤金色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紧紧锁定着玊的能量流动轨迹,他很快发现,每当有大量触手发起协同攻击时,混沌核心处那几只最为巨大、瞳孔颜色也最深的“主眼”,会同步泛起一丝诡异的微光。
就在他试图进一步解析这规律时,其中一只主眼——一只巨大、灰蓝色、仿佛凝结了万古寒冰的眼珠——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窥探,冰冷的“视线”猛地调转,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林岁烬的赤瞳。
嗡——!
视野瞬间模糊、扭曲,竹楼中、灵堂内那种熟悉的、仿佛要将眼球活活熔化的灼痛感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林岁烬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想要闭眼,却被那冰冷的意志强行撑开。
“别看它的眼睛!”江问渔的惊呼带着破音,她手腕一抖,一枚手术刀化作银光脱手而出,“噗”地一声精准钉入一条试图从谢停云视觉死角发起偷袭的触手,将其狠狠带偏:“看触手的根部!或者它身后的牌位!规则!别忘了规则!”
别直视死者。
林岁烬脑中如同惊雷炸响,猛地咬破舌尖,尖锐的痛楚和腥甜的铁锈味让他瞬间夺回了眼睛的控制权,强行将视线下移,聚焦在那些蠕动的触手与地面连接的模糊根部,那股几乎要烧穿灵魂的灼痛感这才潮水般褪去,留下阵阵冰凉的余悸。
“谢老板!三点钟方向!地板下有东西!”江问渔的声音成了战场上最清晰的坐标。
谢停云闻声,想也不想,猛地向后撤步,同时永夜改劈为砸,厚重的刀身如同巨锤般狠狠夯下!
“轰!”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他刚才所站位置的地板连同一条刚刚破土而出的、布满吸盘的惨白触手,一同被砸得四分五裂。
三人在浓雾与触手的围攻下,竟隐隐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发号施令、统筹全局的角色,在不知不觉中落在了观察最为细致的江问渔身上,谢停云且战且退,试图向林岁烬的方向靠拢,就在这时,一条比其他触手更加粗壮、表面覆盖着密密麻麻数十只小眼睛的主触手,如同潜伏已久的巨蟒,趁着谢停云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刹那,悄无声息地自他背后阴影中电射而出,尖锐的顶端直指他的后心。
那一瞬间,林岁烬甚至能看到谢停云背后衣衫被凌厉劲风压出的凹陷。
“滚!”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纯粹是身体先于意识的本能反应,林岁烬抬臂格挡,手掌并未接触到实体,但在他的小臂与那致命触手之间,空气猛地剧烈扭曲、折射,仿佛凭空出现了一层无形却炽热到极致的壁垒。
嗤——!
触手的前端在触及这层壁垒的瞬间,连挣扎都来不及,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焦黑、碳化,继而如同被风吹散的灰烬,簌簌碎裂飘落,更令人惊异的是,这一次,那断口处没有任何再生的迹象。
“我靠?小红?你……”谢停云感觉背后灼热的气浪掠过,回头正看到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他捂着因剧烈动作而再次渗血的腹部,几个箭步冲到林岁烬身边,一把扶住对方微微发软的身体:“你没事吧?”
林岁烬喘着粗气,额角沁出冷汗,手臂传来熟悉的、仿佛被抽干力气的虚脱感,他死死盯着自己毫发无伤、却仿佛还残留着灼热气息的手臂,又看向地上那摊迅速失去活性、化作飞灰的焦黑残渣,心中被巨大的困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初次掌控未知力量的悸动所填满。
这次的感觉,比在雾中,比在灵堂,都更加清晰,更加……可控。
这不是幻觉,他确实,在无意识中,动用了一种远超常识理解的力量。
“伪神”似乎被这接连的挫折与那奇异的力量所激怒,混沌核心剧烈地搏动起来,发出一阵低沉却穿透力极强的嘶吼,这嘶吼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三人的脑海深处。
紧接着,宗祠内响起了无数细碎、重叠的窃窃私语,那声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仿佛直接源自他们的记忆深处,模糊不清,却带着致命的诱惑力,江问渔凝神去听,浑身猛地一僵——那反复呼唤的,竟然是她的名字,而她的眼角余光清晰地瞥见,在自己侧后方的阴影里,不知何时,悄然站立着一个穿着熟悉白色衬衫、身形修长的模糊身影。
“问渔……”那身影开口,声音温和而带着阳光的味道,是她午夜梦回时无数次怀念的嗓音:“你会来找我的,对吗?”
是路行舟,她失踪的未婚夫。
“回头看看吧……他就在你身后……他一直在等你……”充满恶意的低语在她脑中盘旋,如同跗骨之蛆。
江问渔的瞳孔有瞬间的涣散,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转过身去,就在此时,下唇传来一阵剧痛,她竟是用牙齿狠狠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尖锐的痛感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挣脱了那诡异的蛊惑。
“是幻听!规则还在!”她声音嘶哑地低吼,既是提醒自己,也是警示同伴:“别回头!”
她迅速瞥向两侧,林岁烬眼神依旧清明冷静,身形如猎豹般灵动地规避着攻击,只是脸色愈发苍白,谢停云则干脆得多,他空着的那只手死死捂住耳朵,另一只手将永夜挥舞得如同黑色的风车,将扑上来的村民连人带傩面劈得粉碎,口中骂骂咧咧,全然不受影响。
然而,那混沌的反击并未结束。
宗祠破损的屋顶上方,那被浓雾与诡异能量遮蔽的天穹,毫无征兆地投下了一束清冷、苍白、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月光”,这光柱精准地笼罩在祭坛周围,将三人的身影照得清晰无比。
战斗的喧嚣,触手的嘶鸣,村民的低吼,在这一刻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骤然消失,整个世界仿佛被浸泡在这片虚假的、死寂的“月光”之中,那些围攻的村民也如同接到了指令,动作停滞,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黑暗里,只剩下核心处那团混沌与守护在旁的“提灯鬼”傩面活尸,在月光下显得愈发诡谲。
林岁烬有瞬间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