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停云在一个雾气弥漫、路径不断变化的竹林里打转,他已经被困在这里很久了。
“妈的......”谢停云扶着一颗竹子,眩晕感阵阵袭来,’赊账’的代价、先前雾中战斗的失血过多导致他已经有些站不稳:“这次后劲儿真大......”
他嘀咕着,耳边却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
“沙......沙......”
战斗的本能使他迅速稳住脚步,锐利的眼循着声音望去——
不是活尸,也不是其他更诡异的东西,一个佝偻的背影正在层层竹隐之间那片荒废的空地上,用扫帚缓慢而认真地清扫着落叶。
这片混乱中,她的动作有种异常的宁静与违和。
谢停云依旧保持着警惕,拄着竹楼里薅出来临时充当拐杖的棍子慢慢挪动着步子,观察着那个佝偻的背影,她好像一直在清扫着地面,时不时会停下,用手背擦一擦额角。
“后生,你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那身影缓慢地、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僵硬转过身,望向谢停云的眼睛浑浊却清澈,目光扫过谢停云高大的身躯,最终停留在腹部渗血的纱布上:“快进来,这里有药。”
谢停云试探地抬起脚往前跨步,踩在那片荒废的空地上,实打实踏进去的瞬间,感受到一瞬间强烈的眩晕,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冷的水膜,眼前的景物像电视雪花一样闪烁然后重组,周围的景色却不再是竹林,而是一座有些年头的、老旧且破败的土坯房子。
不是变换,更像是谢停云从一开始就站在这里。
诡异的违和感席卷谢停云的全身,他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老妪。
“阿婆...你...”
老妪笑了笑,布满皱纹的脸上慈祥而温和:“你不认识我啊,后生,也对...家里人怕是不准你到村口来吧?”
谢停云望着那张脸,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过世的奶奶,熟悉和亲切冲淡了他心头的违和,他上前一步,尽量挤出一个笑容,试探地开口:“您这儿...有衣服吗?”
要是林岁烬在,指不定会说谢停云神经大条。
“有啊...衣服,我儿子...”老妪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悲伤:“后生,你别介意,那些衣服都是我儿子穿过的,他人已经没了。”
谢停云蹙眉,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最后只能沉默地跟着老妪进了屋。
屋内的装饰简单淳朴,除了沙发、桌子之外,墙上挂着张全家福,谢停云止不住好奇,瞥了一眼,却在那张照片的角落看见了他在庙宇之外、竹楼之中看到过的,再熟悉不过的那双赤色眼睛。
"阿婆!您认识那个红眼睛的小子吗?"他有些激动,又不敢确认,照片里那个孩子,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可是那头深黑的卷发和那双眼睛,他实在不会认错:"就是眼睛特别红的那个孩子!"
老妪动作一顿,背影僵在房间门口,缓缓转身,眼神里似乎有了焦点:"烬娃子……"
"您认识他?!"谢停云再次确认,老妪望向那张全家福,缓缓叹气,浑浊的眼里泛起回忆与慈爱交织的复杂光晕:"那孩子,命苦。村里人都说他是怪物,说他克死了爹娘……我知道,他不是。烬娃子只是……只是生来就与众不同。"
她颤巍巍地走向墙边,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角落里那双安静的赤瞳,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什么听见:“他出生那天,屋顶上落满了乌鸦,黑压压的一片,怎么赶也赶不走。他娘受了惊吓,生下他就没了……他爹,没过半年,上山采药,也失足掉了下去。”
谢停云沉默地听着,眉头紧锁,他想起“小红”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戒备的眼睛,可现在他无法确定老妪口中的烬娃子,到底是不是他认识的小红。
“后来呢?”他追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后来?”老妪苦笑一下,转过身,目光似乎穿透了土坯墙,望向了遥远的过去:“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谁愿意养个‘怪物’?是我一口米汤一口糊糊,偷偷把他喂到三岁……直到那个‘先生’来。”
这个词让谢停云精神一振:“先生?什么样的先生?”
老妪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敬畏与恐惧的神情:“那天晚上,月亮白得吓人,村里静得连狗都不叫,他就那么出现了,穿着一身……比月亮还白的衣服,站在村口,好像从一开始就在那里等着,他长得……真好看啊,像画里走下来的人,可那双眼睛,蓝得像结了冰的海,看一眼,就觉得心口发凉。”
那是柏州!
谢停云几乎立刻确定了那人的身份。
“他去了烬娃子住的那间破屋子,村里没一个人敢拦他,大家都躲在门缝后面看。”老妪深吸一口气:“他进去,抱着烬娃子出来。怪就怪在,那孩子平时怕生得很,谁抱都哭,可在那位先生怀里,不哭不闹,就睁着一双红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天,好像……好像知道那是来接他的人。”
“他就这么把孩子带走了?”谢停云感到一股寒意,柏州的行为,不像是拯救,更像是一场精准的……回收。
“不然呢?”老妪反问道,语气里带着认命的苍凉:“那位先生留下了一袋子钱,算是堵住了那些亲戚的嘴,他临走前,还看了我一眼。”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那道目光的寒意:“他对我说:‘忘了这孩子,对你好。’”
“忘了?”谢停云捕捉到了这个关键的词。
“是啊,忘了。”老妪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说来也怪,自那以后,村里人好像真的慢慢不怎么提烬娃子了,连那些亲戚,也好像不那么惦记他家的地和房子了,只有我……我这心里,总还记着那双眼睛。”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好像有什么东西,护着这儿,没让那位先生的话完全应验。”
谢停云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感觉自己正在触摸到一个巨大真相的冰山一角。
“阿婆,您知不知道,村里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活过来的死人,还有这永远散不掉的雾?”
老妪的脸色骤然一变,刚才的慈祥温和被一种深切的恐惧取代,她猛地抓住谢停云的手腕,枯槁的手指异常有力:“后生,你们不该来!更不该去找烬娃子!这村子……这村子早就被‘卖’了!”
“卖了?卖给谁?”谢停云追问。
“还能有谁?”老妪的声音抖得厉害,凑近他,几乎是用气声说道:“是火神……是咱们祖祖辈辈拜的那个火神……收了‘祭品’!那位带走烬娃子的先生,他就是……他就是来收债的!”
这个解读像一道闪电劈中了谢停云,在村民扭曲的认知里,柏州带走那个孩子的行为,与火神降下的灾厄被联系在一起了,他们把柏州当成了火神的使者,或者说……火神本身?
“祭品……是那个孩子?”谢停云感到喉咙发干。
“不,不全是……”老妪的眼神充满了混乱与恐惧,她松开手,踉跄后退,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会引来灭顶之灾:“债没还清……祭品不够……所以大家都走不了,死了也不得安生……轮回……不停的轮回……”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周围的土坯墙像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明灭闪烁,竹林雾气重新从边缘渗透进来。
“阿婆!”谢停云想抓住她,手却穿过了她逐渐透明的胳膊。
“快走……”老妪最后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带着无尽的悲悯:“告诉烬娃子……快逃……别回宗祠……那里是……是……”
话音未落,她和那座破旧的土坯房如同被橡皮擦掉一般,彻底消失在浓稠的雾气里。
谢停云僵在原地,手还伸在空中,腹部伤口的疼痛再次鲜明起来,他环顾四周,只有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竹林和雾。
老妪最后未竟的警告在他耳边回荡。
那破碎的尾音,带着无尽的恐慌与未尽的绝望,如同冰锥,反复刺穿着谢停云的耳膜,他僵立在重新合拢的浓雾里,手还徒劳地伸向孙阿婆消失的地方,腹部伤口的钝痛一阵阵传来,却远不及脑海中风暴的万分之一。
信息,太多的信息,混乱、庞杂,却带着致命的指向性。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刚刚获得的情报迅速在脑中归类、梳理。
小红或许就是老妪口中的烬娃子,他出生在这里,天生赤瞳,被视为怪物,父母双亡,由老妪偷偷抚养到三岁,那个“蓝眼睛的先生”应该就是柏州,在多年前带走了小红,而在老妪口中,村子被“卖”给了火神,柏州是来“收债”的,所谓的“污染”和“轮回”,源于“祭品不够,债没还清”。
谢停云的脑中忽然闪过老妪提到的那句话——家里人不让他到村口来。
谢停云猛地抓住了这个关键点,江问渔不止一次提过,她的香是从一个叫“孙阿婆”的人那里得来的,而孙阿婆的房子,正是他刚进村时路过的那栋孤零零的、漆黑的屋子。
和他对话的,就是孙阿婆,一个本该“已死”出现在葬礼上,却因为某种原因而游离于这个诡异轮回之外的特殊存在。
那么,小红呢?
谢停云想起在竹楼初遇时,那双赤瞳里的茫然与审视;想起他分析规则时的冷静与陌生,那绝不是一个对自己出生地、对自己悲惨童年有任何记忆的人该有的眼神。
柏州不仅带走了他,还洗掉了他的记忆?甚至……可能篡改了他对自身来历的认知?
想到这里,谢停云不禁背后一凉。
这个火神村……谢停云环视着周围蠕动的雾气,感受着那无处不在的规则压迫感,这绝不是一个正常的、哪怕再封闭落后的山村,孙阿婆记忆里那个虽然愚昧但至少“正常”的村子,和眼下这个活尸横行、时空错乱的鬼地方,根本是两回事。
“债没还清……所以大家走不了,死了也不得安生……”孙阿婆颤抖的声音再次浮现。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谢停云脑海:这个不断轮回、充斥着污染与怪异的“火神村”,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或“祭坛”,它囚禁着所有村民的灵魂,重复着绝望,而这一切,很可能都与三年前柏州带走小红有关。
宗祠,就是这一切的核心,孙阿婆拼着最后消失的风险警告他“别回宗祠”,恰恰证明了那里是关键中的关键。
“妈的……”谢停云低骂一声,抹了把脸,汗水混着雾气,一片冰凉。
想不通,太多关节想不通,柏州的目的,小红的真正身份,这鬼地方的运行规则……这一切都像一团乱麻。
但他谢停云从来不是个会被复杂问题困住的人,想不通就别想,先把眼前最紧要的事办了,找到小红和江问渔,而他们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宗祠。
孙阿婆的警告很可怕,但战友可能正在前往最危险的地方,他谢停云没有退缩的理由,更何况,他隐隐觉得,只有到了那里,才能真正触碰到真相的核心——哪怕那真相会撕碎一切。
他掂了掂手里充作拐杖的木棍,腹部的伤口还在渗血,头晕也一阵阵袭来,但他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潮湿空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不再犹豫,他凭借之前观察和直觉判断出的方向,拖着伤腿,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村庄中心,那个最高大、最阴森的建筑轮廓——火神宗祠,跋涉而去。
浓雾在他身前分开,又在他身后合拢,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