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三塔镇的头三天,是在一种异样的平静中度过的。
这种平静并非真正的安宁,而更像暴风雨后精疲力竭的喘息,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对未来的茫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对未知力量的敬畏。镇民们看向探索队归来方向的目光复杂难言——尤其是落在维瑞塔斯身上时。感激是真切的,毕竟她以近乎非人的力量在归亡节之夜挽救了无数生命;但那份力量本身,以及他们带回来的关于“古老灾厄”的模糊警告,都像一道无形的鸿沟,将她与这个她试图融入的平凡世界隔离开来。
她能“听”到那些目光背后的窃窃私语,并非通过耳朵,而是通过一种更直接的、情绪层面的共鸣——那是好奇、是恐惧、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如同溪流下的暗礁。她依旧沉默,将自己大部分时间关在林间木屋里,仿佛那片小小的天地才是她与这个喧嚣世界之间最后的缓冲地带。只有奥莉安娜在场时,她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壳才会稍稍融化些许。
奥莉安娜则主动承担起了与外界沟通的桥梁。她带着从峡谷深处采集的、对锈蚀有一定抗性的奇异金属样本(来自古老栈道和石匠的碎片),以及那些散发着幽蓝微光的苔藓,找到了镇上的老铁匠汉森。
铁匠铺里炉火熊熊,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日夜不息,带着一股近乎悲壮的执着。汉森**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被汗水与煤灰浸染得油亮,他拿着那小块暗沉却异常坚韧的金属,对着火光眯起眼看了半晌,又用粗粝的手指反复摩挲。
“妈的……这玩意儿,”他啐了一口,声音沙哑,“不是铁,不是钢,老子打了一辈子铁,没见过这么邪门的料子!硬得要命,韧性却好得出奇,那锈蚀……好像不太乐意沾上去?”他脸上混杂着技术狂人见到新材料的兴奋,与面对超越认知事物时的挫败感。“熔不了,只能慢慢锻打,塑形极难……但要真能打成刀剑的核心,说不定……真他娘的有戏!”
希望,如同在厚重冰层上凿开的第一道裂缝,微弱,却真实存在。奥莉安娜耐心地听着老汉森的抱怨与推测,不时提出一些基于她草药学和古代知识(她谎称是从某本残破古籍上看来的)的建议,比如尝试用龙血溪的水进行淬火,或许能激发其某种特性。她的温和与博学,渐渐赢得了这位固执老铁匠的尊重。
里昂则忙于重整几乎瘫痪的防务。武器匮乏是最大的难题。他组织起镇民,加固栅栏,设置更多的瞭望点和预警机制(比如悬挂易响的铜铃和利用奥莉安娜发现的、怪物对强光与特定声音敏感的特性准备了许多火把与铜锣)。他脸上属于年轻人的跳脱被磨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责任感刻下的沉稳。他几次前往木屋,有时是送去一些镇上的补给,有时是商讨防务细节,目光在与维瑞塔斯接触时,总会多停留一瞬,那里面不再仅仅是审视,更多了几分复杂的、连他自己也未必清晰的依赖与探寻。
第四天傍晚,里昂再次踏着夕阳的余晖而来。这次他手里提着一壶用北境特有耐寒浆果酿造的、色泽深红的淡酒,和一条用松枝熏制得恰到好处的鹿腿。
“算不上报酬,”他将东西放在木屋门口粗糙的木墩上,扯了扯嘴角,笑容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算是……庆祝我们还活着,而且,找到了一点可能的方向。”他没有穿着守备官的皮甲,只一身简单的粗布衣服,看起来更像一个刚刚结束狩猎归来的邻家青年。
奥莉安娜欣然接过,很快,木屋内便飘起了烤鹿肉诱人的焦香和浆果酒清甜微酸的气息。三人围坐在跳跃的炉火旁,火光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暂时驱散了屋外渐浓的夜色与寒意。
里昂讲起了镇上的琐碎:老汉森如何因为无法完美锻造新金属而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把徒弟骂哭;几个半大孩子如何偷偷模仿维瑞塔斯那晚战斗的姿态,用木棍比划,被他们哭笑不得的母亲揪着耳朵拎回家;试图恢复生产的农户如何在田埂边又发现了微弱的、令人心惊胆战的锈蚀痕迹……
奥莉安娜则分享了她的研究进展,关于银蓝鳞片对光热的奇异吸收,关于发光苔藓可能用于夜间稳定照明的设想,甚至异想天开地推测,龙血溪的河水或许本身就带有某种抑制锈蚀的微弱特性。她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像溪水流过卵石,试图用知识的微光驱散弥漫在众人心头的迷雾。
维瑞塔斯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在里昂提到某个防御薄弱处时,会简洁地指出一两个容易被忽略的盲点;在奥莉安娜的研究遇到瓶颈时,会说出自己通过“低语”感知到的、关于那些材料内部能量流动的细微特性——她将其描述为一种“直觉”或“手感”,里昂虽觉奇异,却也不再深究。
没有宏大的叙事,没有沉重的使命。只有食物炙烤的滋滋声,浆果酒在粗陶碗里晃动的微光,关于生存的琐碎讨论,以及偶尔因为凯尔弩术练习闹出的笑话(里昂模仿他脱靶后懊恼跺脚的样子惟妙惟肖)而引发的、短暂却真实的低笑声。
这短暂的、近乎平凡的温暖,如同冻土上顽强冒出的嫩芽,珍贵得让人心头发酸。它让维瑞塔斯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松弛,让奥莉安娜暂时放下对古老灾厄的忧思,也让里昂从守护者的重压下获得了片刻喘息。在这炉火旁,他们不再是前朝皇女、誓约剑圣和边境守备官,只是三个刚刚共同经历了一场生死冒险、需要彼此支撑的……人。
然而,宁静总是短暂的。
几天后,一个略显消瘦却目光炯炯的身影回到了三塔镇,是里昂派往龙殒山脉深处传递求援信号的信使。他没有带来期待的援军,甚至没有带来明确的口信。
他带回的,是一枚质地更加温润、光泽内敛的龙牙令牌——比里昂之前那枚更显古老——以及,一片巴掌大小、边缘流转着如水银般光泽、核心处仿佛封存着一缕星光的银蓝色鳞片。
这片鳞片,与奥莉安娜在峡谷出口处发现的那些同源,但其上蕴含的能量波动却强大了何止十倍。它只是静静躺在信使的手中,就仿佛自带引力,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连屋内的光线都似乎因为它而更加凝聚。
“我未能见到‘长辈’的真容,”信使的声音因长途跋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见证奇迹般的激动,“我将令牌和大人您的信物置于‘龙吟石’上,守了三日三夜。最后一天黎明,雾气最浓时,这片鳞片……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令牌旁边。我感受到……一种注视,很宏大,很……古老,但没有恶意。”
他顿了顿,回忆着那刻骨铭心的感受:“然后,一个意念……直接在我心里响起,很模糊,但我明白了它的意思:‘守望相助之约犹在。然群山之下,暗流已动。持此鳞,循古龙道,至龙眠神殿。静候。’”
龙眠神殿!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暂时的宁静。那是在赫尔维恩家族最古老的歌谣与地图上才存在的名字,一个早已被时光掩埋、被视为传说之地的符号!它不仅仅是一个地点,更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与龙族盟约最核心、最神圣的连接点。
要求也无比明确——“持此鳞片者”。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奥莉安娜,或者说,投向她纤细颈项上挂着的那枚 smaller 鳞片挂坠。两片鳞片在此刻产生了微弱的共鸣,发出几乎不可闻的清音。
希望变得具体,而前路也随之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艰险。通往龙眠神殿的古龙道,绝非他们之前走过的“悬魂小径”可比,那将是真正深入龙殒山脉心脏、直面无数未知危险的旅程。
新的旅程,已被那远山的古老存在,亲手铺展在他们脚下。而这一次,他们不再是盲目的探索者,而是手持信物、应约而去的使者。
屋内的气氛重新变得凝重,却与之前的绝望不同,那是一种明确了目标与责任后的沉甸甸的分量。
维瑞塔斯的目光掠过妹妹颈间的鳞片,望向窗外沉入夜色的、如同巨兽脊背般蜿蜒的龙殒山脉轮廓。她能感觉到,手中那枚从峡谷遗骸处得来的暗沉信物,也似乎在微微发烫,与远山的召唤,与这片崭新的鳞片,产生着某种更深层次的、无人能解的共鸣。
归途已然结束。
而真正的远征,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