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斯阳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别墅的。
兰懿的身后事,警察交由他在法律上唯一的亲人——泽荣,全权处理。
三天后,泽荣将一个黑色的骨灰盒交到霍斯阳手上。
很小。
很轻。
一个活生生的人,烧完之后,就只剩下这么一点东西。
霍斯阳抱着骨灰盒,把自己关在湖滨别墅的房间里。
烈酒一瓶接一瓶地灌下去。
落地窗外,是瑞士与奥地利边境线上连绵不绝的雪山。
兰懿生前最喜欢这里的风景。
霍斯阳这次前来参加泽荣毕业典礼的时候,特意命令管家在大厅布置了上千朵白玫瑰,铺成雪山的形状,角落里还散落着二十年间前九次求婚失败时准备的所有礼物。
他想借着泽荣毕业的东风,进行第十次求婚。
势在必得。
可兰懿死了。
在他以为他们即将拥有“永远”的时候,兰懿用最惨烈的方式,亲手撕碎了他的梦。
酒瓶倒了一地。
琥珀色的威士忌浸透了洁白的山羊绒地毯,满屋子遍布刺鼻的酒精味。
灼烧感从喉咙蔓延到胃里,却醉不了那颗被彻底掏空的心。
霍斯阳的记忆中一遍遍回放最后一夜。
兰懿的顺从。
兰懿的微笑。
兰懿的那句“我很喜欢”。
全是假的。
全是兰懿精心设计的骗局。
他用最后的温存作诱饵,把霍斯阳引诱进幸福的幻境,再于顶点之上,毫不留情地将一切击碎。
“为什么……”
霍斯阳抱着怀中冰冷的盒子,一遍遍地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明明是爱我的……”
门外传来敲门声。
霍斯阳暴躁地吼:“滚!”
门却被来客径自推开。
女人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每一下都敲在霍斯阳紧绷的神经上。
来人是一身黑色连衣裙的安琪拉·周。
前苏加西总督儿媳,阿达维亚橡胶大王与正妻的独女,朱雀会的资深合作伙伴,穿梭于名利场上的社交名媛,永远优雅与永远精致的安琪拉·周,也是外人眼中,对他霍斯阳痴心一片二十年的周三姑娘。
更是他偶尔用来刺激兰懿的工具。
“桑尼,我听说兰先生的事了,节哀。”
安琪拉·周走到霍斯阳身边,声音柔软。
霍斯阳自顾自地拿起一瓶03年的陈年Genever,又给自己灌下一口烈酒。
“你的胃还要不要了?怎么喝这么多酒?”
霍斯阳没理她,只是死死抱着怀中的骨灰盒。
安琪拉·周的视线随着霍斯阳的动作落在黑色木盒上,瞳孔深处,一闪而过的光亮是掩不住的欣喜。
“人死不能复生,桑尼。”她放柔了声音,“如果兰懿真的爱你,他在天有灵,也不想看你这样作践自己。”
如果兰懿真的爱你……
真的爱你……
真爱……
爱……
安琪拉·周捕捉到霍斯阳肩膀上的细微,满意地笑了一笑:“桑尼,活着的人总要往前看。整个集团和帮派里的事务还等着你,难道要让泽荣一个刚成年的孩子,去替你应付那些老东西吗?”
“我刚才在大堂见到他,可怜的孩子,几天就瘦了一圈,还要被记者围着问那些难堪的问题。”
她试图去拉霍斯阳的手臂,却只碰到一片冰冷的空气。
霍斯阳转个方向,继续自顾自喝酒。
安琪拉·周觉得无趣,在霍斯阳身后踱步,忽然,一声轻微的碰撞声响起。
“哎呀。”
霍斯阳猛地抬头。
安琪拉·周踢翻了放着兰懿照片的画架。
相框摔在地上,玻璃表面裂开几道蛛网。
“对不起,桑尼,我不是故意的。”安琪拉·周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慌,“都怪这里太乱了。”
她蹲下身,做了精致美甲的手伸向画框。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照片的瞬间,手腕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死死攥住。
骨节错位的剧痛传来。
“你别碰他!”三日的酒精浸泡后,霍斯阳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裂的砂轮。
安琪拉·周脸色瞬间惨白,眼泪涌了上来:“桑尼,你弄疼我了……”
优雅的贵妇抽泣着,另一只手覆上霍斯阳的手背,“我只是想把兰先生的照片扶起来……我知道,他不喜欢凌乱。”
听到“兰懿”的名字,霍斯阳攥着她的力道果然松了。
安琪拉·周踉跄着跌坐在地。
“他不是不喜欢乱。”霍斯阳一字一句,字字清晰,“他是喜欢干净。”
“周三姑娘,你的手太脏了。”
委屈瞬间爬满安琪拉·周的面容。
“桑尼,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只是作为认识二十多年的朋友在心疼你!”她从地上爬起来,站得远了些,眼神里混杂着悲悯与得意,“为了一个已经死透了的玩物,你值得吗?”
“你看看你,堂堂朱雀会的龙头,为了一个下贱的、根本不爱你的人,把自己搞成这样!”
“什么卧轨自杀,不过是想让你永远记住他罢了。他自己解脱了,留你一个人在这里痛苦,他如果真的爱你,怎么舍得让你在万众瞩目的时候,陷入这种难堪的丑闻里?”
“你说什么?”霍斯阳抬起头,眼睛里血丝密布。
安琪拉·周被他霍斯阳此刻的样子骇住,但很快恢复镇定,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诛心的话。
“这是事实,不是吗?”
“他根本不爱你。他只是当年走投无路,那些照片和视频曝光后被迫跟你在一起,硬生生忍了二十年。如果他爱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里一次又一次拒绝你的求婚?为什么最后要用这种方式离开你?”
“他自私又恶毒!只想着自己解脱,故意在泽荣毕业典礼上答应你,转头就去死,不就是在给你制造舆论风波吗?他要让全世界都看你的笑话!”
“闭嘴!”霍斯阳冲过去,一把将她推开。
安琪拉·周尖叫一声,狠狠撞在门框上。
“霍斯阳,你有什么资格打我?我说的都是实话!”她眼圈通红,字字泣血,“他就是恨你!恨霍家!你哥哥二十年前毁了他,所以他要在你最高兴的时候,给你最致命的一击!”
“你心里也清楚,他根本不爱你!他爱的从来只有他自己,和那个捡来的野种!”
“他恨你,恨到愿意用自己的命来让你难堪!”
霍斯阳像是被人迎头浇下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他想反驳,喉咙里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最后只吐出一个字:“滚。”
“霍斯阳,原来你也会害怕……”
“闭嘴!”霍斯阳随手抓起一个酒瓶,狠狠砸在门边,“我让你滚!”
酒瓶炸裂,玻璃和酒液溅了安琪拉·周一身,甚至有碎片刮破了她的丝袜。
大小姐吓得脸色惨白。
“你……你为了一个死人这么对我?”她狼狈地爬起来,声音尖利,“霍斯阳!你清醒一点!兰懿已经被烧成一捧灰了!一堆没有任何价值的垃圾!”
“滚!”霍斯阳指着门口,声音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野兽般的低吼,“带着你的自以为是,给我滚出去!”
安琪拉·周哭着跑了出去,临走前,怨毒地剜了他一眼。
“霍斯阳,你活该!”
“活该没有人真心爱你!”
世界终于安静了。
房间里只剩下活着的霍斯阳,和死去的兰懿。
霍斯阳脱力地跌坐回去,安琪拉·周的每一句话,却在他脑子里疯狂回响,炸开,盘旋不散。
“他恨你。”
“他在用他的死来报复你。”
霍斯阳的视线死死胶着在怀中的骨灰盒上,正中央,兰懿笑得温柔又疏离。
“不……”
他摇着头,对着那张冰冷的照片喃喃自语。
“她胡说……你爱我……”
“你只是……没有站稳……你只是失足……”
霍斯阳拼命为他找着借口,可安琪拉·周种下的那颗怀疑的种子,已经在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他又抄起一瓶酒,仰头狠狠灌下。
烈酒烧灼着食道,滚入胃里,掀起一片滚烫的绞痛。
但这痛,远不及爱意被人生生捏碎的万分之一。
霍斯阳垂下头,把脸埋在冰冷的盒盖上,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照片上兰懿的脸。
“兰懿,我求了十次婚。”
“这是第十次,你终于答应了。”
“你明明答应了我的……”
他的声音哽住。
“可你人呢?”
霍斯阳想安排了一场盛大到足以载入史册的婚礼,他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兰懿是他霍斯阳心上的人。
他借着泽荣的毕业典礼终于成功求婚。
在所有人的镜头和祝福声中,他如愿看见兰懿的点头。
然后霍斯阳收到兰懿二十年来最盛大、最干脆的一次拒绝。
他不是临时起意。
他是蓄谋已久。
他选择在孩子最重要的毕业典礼上,用一场虚假的“答应”,来为霍斯阳长达二十年的纠缠,画上一个血淋淋的句号。
霍斯阳的动作停住了。
血液一寸寸变冷,最后凝结成冰。
“兰懿……”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尾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你玩儿我呢?”
“兰懿!你他妈的好样的!”
“你赢了。”
“二十年……”
“我他妈的……彻彻底底输给你了。”
怒火不再是熔岩,而是一片冰原,从心脏炸开,瞬间冻结他所有的血液和理智。
“砰!”
霍斯阳手中的酒杯砸向墙壁,应声而碎。
床头的台灯,书桌上的文件,房间里所有他能触及的东西,都被霍斯阳发疯般地砸毁。
在一片狼藉中,唯有那座被安琪拉·周踢翻的画架,静静躺在角落,像一艘被遗忘的方舟。
霍斯阳喘着粗气,猩红的目光落在了画架上。
他走过去,动作僵硬地,一寸寸地,将画架扶正,然后抬起袖口,去擦拭相框上那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裂缝蔓延过整张照片,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那是十八年前,苏加西南岛的一场豪门婚礼。
照片上,年轻的兰懿站在一片盛放的百合花丛前,黑发黑眼,五官清艳绝伦。
他的眼神没有焦点,穿过镜头,看向一片虚无。
他身边的霍斯阳,博士刚毕业,一身的年少轻狂,正意气风发。
那一夜,或许是白天的婚礼太过醉人,自诩“万花丛中过”的霍家二少,对着自己晚归的情人鬼使神差说出三个字。
“嫁给我。”
兰懿当时的回答是什么来着……哦,他想起来了。
“霍先生,你有病吧。”
“呵……”
霍斯阳盯着照片,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弯下了腰,笑得浑身发抖,笑得眼泪汹涌而出。
“我真傻。”
“我真是天底下最愚蠢的傻瓜。”
霍斯阳重新抱起那个盒子,这一次,他第一次感觉到黑盒子不是自己的所有物。
它是一座坟墓。
兰懿用二十年的时间,为他,也为自己,亲手挖好了一座坟墓。
然后,在霍斯阳人生最志得意满的那一刻。
纵身一跃,永坠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