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轮廓在视野里愈发清晰。
山脚下那座专为游客观光铁路保留的哥特风格车站,此刻被黄黑交织的警戒线围得水泄不通。
风里有血腥气。
喷了消毒水也盖不住的血腥气。
丝丝缕缕,钻进霍斯阳的鼻腔。
刺眼的警灯光芒扎得霍斯阳眼睛生疼,他一脚刹车,尖锐的嘶鸣撕裂了山谷的宁静。
他将车随意甩在路边,径自冲向封锁线,刚拨开人群,一个年轻的警察拦住了他。
“先生,这里是事故现场,您不能进去!”
年轻警察伸出的手臂,被一股巨力直接撞开,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
“滚开!”霍斯阳充耳不闻,推开小警察径直往里闯。
“先生!请您冷静!配合我们的工作!”
几个警察迅速围拢,试图组成人墙。
霍斯阳猛地揪住最前面那个小警察的衣领,猩红的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让我过去!”
小警察被他骇人的气势镇住,一时间忘了反应。
“我他妈是霍斯阳!”霍斯阳的开始咆哮,“让你们局长滚过来跟我说话!”
这个在阿达维亚足以让任何人退避三舍的名字,在这群欧洲面孔的警察耳中,没激起半点波澜。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甚至有人低声用对讲机询问这个名字的来历。
场面即将失控时,早已等在现场的花景和乔瑟夫迅速挤了过来。
乔瑟夫上前一步,用一口流利的本地德语方言对为首的警察低语了几句,同时不着痕迹地亮了一下某个证件的一角。
警察们的态度立刻变软,虽然依旧警惕,但还是放开了对霍斯阳的钳制。
一个看起来像是负责人的中年警察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措辞:“霍斯特先生,我们正在处理现场,请您……”
“他在哪里?”霍斯阳根本不听他的官样文章,一双眼睛死死锁定对方。
中年警察脸上闪过一丝为难和同情,最终还是抬起手臂,指向不远处一小片被白布覆盖的地面。
再没有人阻拦他。
霍斯阳的脚步像是灌了铅,一步,又一步。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从脚底传来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即将把五脏六腑都撕裂的抽搐。
风从雪山上吹来,寒意刺骨。
空气里那股铁锈与血肉混合的腥甜气味,浓得化不开。
短短几十米,他却像走了一个世纪。
他终于看到了,那摊被白色床单随意覆盖住的……东西。
它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形。
霍斯阳在白布前停下。
他不敢。
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狂妄任性嚣张跋扈的霍斯阳,此刻竟然不敢去掀开一块薄薄的白布。
他怕,怕看到那个总是笑着叫他“先生”的人,变成自己最不想看到的画面。
他的手在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即将喷薄而出、想要毁灭眼前整个世界的愤怒。
他怎么会呢?
一定是意外!或者是谋杀!也许是青龙堂或者其它帮派打击报复……
就在霍斯阳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冰冷的白色时,身后传来一个急促又压抑的声音。
“霍斯特先生……”负责人硬着头皮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关于死者……我们初步判断是自杀。”
“列车长和目击的游客都表示,他是在火车驶近时,突然从月台跳下去的……”
“火车司机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闭嘴。”
霍斯阳的声音不大,甚至很平静。
但那份平静比先前的咆哮更让人心慌。
他缓缓转头,那双猩红的眼睛里没有了刚才的疯狂,只剩下一种死寂的的冰冷。
负责人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自杀?
霍斯阳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居然敢?
兰懿他怎么敢用这种方式,把自己弄成一堆谁都认不出的烂肉?
他不是最爱美,最爱干净,连出门的西装都要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吗?
他不是宁愿被人在背后笑成洁癖,也要穿着体面整齐一丝不苟吗?
难道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比和他去注册结婚,更让他觉得体面?
结婚……
自杀……
霍斯阳胸口剧烈起伏,一股混着血腥味的恶心感直冲喉咙。他颤抖着手,伸向那块被血浸透大半的白布。
花景想阻止,却被乔瑟夫一把拉住,对他摇了摇头。
没人能阻止现在的霍斯阳。
布被掀开了。
霍斯阳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
他预想过很多可怕的画面,但都比不上眼前的万分之一。
那下面没有脸,没有身形,甚至连一块完整的肢体都找不到,只有一堆被钢铁巨兽碾压、撕扯后混合在一起的血、肉、与骨头碎片,像一袋被餐厅后厨随意丢弃的厨余垃圾。
这不是他的兰懿。
他的兰懿,是在毕业典礼上,穿着冰蓝色西装,漂亮得让所有人都黯然失色的东方瓷器。
他的兰懿,是昨晚还躺在他怀里,用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望着他的爱人。
绝不是眼前这堆……东西。
“呵。”
霍斯阳忽然笑了,嘶哑声像从破风箱里扯出的怪调,笑着笑着,他猛地转身,冲到一旁的栏杆边,扶着冰冷的铁杆剧烈干呕。
从小在帮派里长大的霍斯阳,见过太多血腥。可这位让人闻风丧胆的龙头大哥,此刻却吐得撕心裂肺,狼狈得像条丧家之犬。
一贯只会唯唯诺诺的法国人此刻体贴地递上一瓶水和手帕,被他一把挥开。
“滚。”
就在这时,一个穿蓝色马甲的法证组工作人员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霍斯特先生,虽然遗体损毁严重,但我们还是在现场找到了一些属于死者的私人物品,需要您作为亲属辨认一下。”
霍斯阳没动,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法证小哥被他盯得有些发毛,但还是主动把证物袋递了过去。
袋子里是一只运动鞋。
鞋子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已经变形,沾满了泥土和暗红色的血污,只有鞋帮外侧,有一小块地方因为角度问题,奇迹般保持干净。
那是一片用金线绣成的,细细长长的兰花。
兰花旁边,还有一片纠缠在一起的字母,是霍斯阳亲自画的设计图,请高定工坊里最好的手工匠人熬夜绣上去的几个字母。
F&L Forever Love。
全世界仅此一双的鞋子,正在午后烈日下闪着刺眼的光。
霍斯阳的视线死死盯着那截被血污浸染的布料,钉在小小的金色刺绣上。
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消失了。
周遭的一切嘈杂、议论,全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那片刺眼的金光。
F&L Forever Love。
霍斯阳与兰懿,永恒的爱。
他忽然扯动嘴角,喉咙里逸出一声干涩的、不成调的笑。
这行字,此刻成了对他最大的嘲讽。
他爱的人。
他以为自己捧在心尖上的人。
变成了一只鞋,和一堆无法辨认的碎肉。
霍斯阳缓缓直起身。
他脸上的一切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张空白的、非常平静的面具。他接过那个证物袋,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等他抚摸够了,转头看向花景,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像一潭彻底沉寂的死水。
“去,把那个火车司机带过来。”
“我要亲自问问他。”
“他是怎么开车的。”
“霍先生。”花景没有移动,适时递过一台平板电脑,屏幕上面是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的照片。
“这是工作人员在站台长椅上发现的,也是现场除了……遗体外,兰先生留下的唯一物品。”
花景的声音很低,逐字逐句斟酌。
“警方怀疑这与他的自杀动机有关,他们想问问您……作为和兰先生关系最亲密的人,您是否能提供一些线索?”
最亲密的人?
霍斯阳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没说话,伸手接过平板。
他以为会看到一封遗书。
上面或许写满了对生活的不满控诉,或是某种解脱的自由宣言。
可当他划到第二张照片时,指尖却顿住了。
照片上是一幅打开的画,一幅素描。
画上有两个少年,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最简单的白T恤,并肩站在一栋高大的折衷主义建筑前。
两个人笑得灿烂又张扬,眼睛里像是盛满了整个夏天的阳光。
其中一张脸……是兰懿。
却又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兰懿。
他身边的兰懿,总是安静的,温柔的,像一尊被精心雕琢过的瓷器,美丽却易碎,眼眸深处总凝着一抹化不开的忧郁。
霍斯阳的目光下移。
画面的最下方,是一行漂亮的花体德语:Die Berge kommen nicht zusammen, wohl aber die Menschen.
山与山不能相遇,人与人总会相逢。
在谚语的末尾,还有一个铅笔签名,字迹有些模糊,但霍斯阳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程一。
这个名字像一颗子弹,瞬间击穿他的胸膛,炸开一个血淋淋的空洞。
这是二十二年前的程一。
是高三毕业,刚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程一。
是意气风发,准备在阿达维亚开始新生活的程一。
是还没有遇到他霍斯阳,从程一变成他的专属情人“兰懿”的程一。
警戒线外传来一阵骚动,盖过了现场调查的低语。
一辆福特古董老爷车规规矩矩停稳在公路对面的停车场,执勤的警察看见一个穿着红棕色学生制服的年轻男人冲下车,冲向警戒线。
神色焦急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过十几岁,因为激动,声音嘶哑而尖锐。
“让我进去!”
“先生,这里是事故现场,闲人免进。”
霍斯阳从那副画上抬起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最后的火焰也已熄灭,只剩一片荒芜的死寂,正在漠然地看着那个正在与警察争执的年轻男人。
“我不是闲人!”
年轻人的喊声穿透人群,异常清晰地传了过来。
“我是死者的儿子!”
“我是他唯一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