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来到,宋青霭一边温习文化课,一边构思自己的作品集,转眼就要到了新年。
宋青霭在小火炉轻微的咕哝声中,对姜梅说:“我打算今年就不回午明山了,答应了我爸,在那边过年。”
姜梅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点点头,两人现在维持着一种和善的默契,就像那夜那些话从来没有出现过,宋青霭知道她很满意自己表面的现状。
宋青霭两边骗,除夕那天她谁家也没去。
屋外的鞭炮响了一阵天,刚刚开始停歇,四面八方的烟花就开始绚烂在每一个窗口,宋青霭端着瓷杯倚在窗边,感觉整个世界沉浸在新千年的召唤与期待中。
她想,等到自己对人生有了一定的选择权,她也要为自己放一束烟花。
喧闹更显寂静。她享受这种寂静与孤独,像是一种自省,带着创造的契机,自顾自的画一朵猩红的山芙蓉,饱和度高的颜色总是带着一种残忍,一往情深,然后粉身碎骨。
大年初五,有一些商店逐渐开门,宋青霭终于不用再吃泡面,她拿上钱包与钥匙,打算去囤点物资。
刚开门就听见楼上有动静,她以为是俞婆婆回来了,上楼去看发现是俞之虹。
俞之虹看见她也很是惊讶,问道:“阿青,新年快乐呀,没有回午明山吗?”
宋青霭笑道:“嗯,俞阿姨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记得式昭说他有几本书没拿,我今日正好路过,便帮他拿一下。”俞之虹巡视书架片刻,有点困惑地问道:“他说有本《美国革命的思想意识渊源》,佶屈聱牙的,别是全英版,你来帮我看看。”
宋青霭看了眼书桌上没有这本书,于是说道:“可能在他房间,他没搬走之前,经常在读。”
果然在枕边柜上搁着,俞之虹笑着道谢,她想起之前她妈聊起阿青美术成绩,于是提议:“阿青,不如今晚一起去熙岭园聚餐,你俞婆婆看见你肯定开心,而且你画画那么好,我还想让你教我画画呢。”
她的提议很是诚恳。俞之虹女士好不容易给自己排了几天假期,看见自己母亲不仅能练一手好字,而且兴起还能画些简易小画,她手痒,跃跃欲试。
宋青霭也是很诚恳的谦虚,她连连摆手道:“阿姨可别开玩笑啦,我何德何能,只是班门弄斧而已。”
俞之虹那管这些,只是看着女孩脚步轻快地就要跑开,她眼波一转,很是遗憾地叹气道:“新收了两幅齐老的画作,本意想着要送人,在家也就留几天,看来某人没有眼福了。”
此话一出成功地绊住了宋青霭的脚步,之前暑假有次省博短暂展出齐老一些画作,不仅挤的人满为患,而且围栏拉出三米远,齐老画工幽微细腻,宋青霭拼命往前探头观望,却只能看个大概。
在熙岭园,那不就意味着,她不仅可以近距离拿着放大镜观看,还可以慢悠悠的临摹。
天大的诱惑。
宋青霭转头,喜笑颜开:“我去收拾一下画包。”
一边下楼,俞之虹一边对宋青霭说:“阿青,和我不要拘谨,你小时候来这里,我还抱过你呢。”
走到楼下,她漫不经心地一指:“喏,就是这棵树下。”
宋青霭闻言很是惊讶,她看着那棵桂花树,有点呆愣地问:“我小时候来过嘉木巷?”
“对啊,不过你应该不记得了,那个时候式昭也刚三岁,你会爬会跑我都不知道,从我妈手里接过来,胖墩墩的,胳膊像节节白藕,好像还有合影留念,不知道被我妈放在哪里去了。”俞之虹打开后备箱,将几件俞敏的衣服包放好。
过去的幼苗,如今树干遒劲,春梢粗壮,枝叶繁茂如盖,四季葱茏于宋青霭的头顶。
他与她,也快有一季的时间,没有一起被覆盖过了。
宋青霭怀着还抱着徐式昭的几本书,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而心脏又格外聒噪,朱雀似的叫个不停。
“发什么呆呢?走啦。”俞之虹给她打开车门,喊道。
天阴沉沉的好似要下雨,等到宋青霭下车的时候,雨还没有落下来。
俞之虹把她带到书房,喊来陈妈,三人一起小心地将画作启封,一一搁置在书房中央的宽大木桌上。听陈妈提到前院哪个包厢来了哪位领导,于是俞之虹笑着让阿青随意,当自己家,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宋青霭手持放大镜认真观摩了片刻,就听见门外有声音传来。
“陈妈,是我哥进来了吗?”
“没有,是书房有客人。”
语闭,陈妈端着水果与茶点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女孩,女孩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梳粗粗麻花辫,大眼睛滴溜圆,样貌讨喜,穿红格子针织背心裙,毛领烫一圈花纹,搭配也喜庆。
看见宋青霭,声音欢快地问:“你也是我哥的同学吗?”
宋青霭从画里抬起头,问道:“你哥?”
女孩点点头:“对啊,我哥徐式昭。”
“这是式昭姑姑家的小妹妹,连时雨。”陈妈笑着向两边介绍:“这是宋青霭,是你哥哥的同学。”
“我哪里小啦,我过完年就上初三啦,是我们学校的大学姐啦!”连时雨叉腰,嘴巴鼓的像河豚。
连时雨每年寒假都会来舅妈家小住几天,与熙岭园的人都很熟悉亲昵,陈妈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宠溺:“好,大学姐!来喝杯牛乳茶吧。”
待得陈妈离开,连时雨捧着茶杯慢悠悠踱步到宋青霭身边,问道:“为什么要用放大镜看呀?”
说完,还不待人回答,便将茶往前一推:“青霭姐姐你喝。”
宋青霭抬首,微微一笑,接过温热的茶杯,回答道:“因为能感受到更多的细节。”
连时雨偏偏头,眼神有点困惑:“感受?”
宋青霭看了她一眼,问道:“你看到这幅画,能感受到什么?”
连时雨凝起眉,仔细看了好几眼,掷地有声:“我只感觉到很有生气!”
“对,生气,这是绘画艺术的一个很重要的美学概念。”宋青霭说完,才发觉自己最近背了太多绘画通论,太过于照本宣科,于是她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你很厉害,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连时雨眯起眼,标标准准八颗牙假笑:“我哥有时意识到给我讲题讲超纲了,也是这样敷衍小孩子的口吻。”
宋青霭指尖一顿,她不动声色地问:“你哥呢?”
“后院和他朋友打网球呢。”连时雨看了眼窗外,说道:“感觉这天要下雪。”
“下雪?荣城也会下雪吗?”宋青霭也往窗外看去。
连时雨看向宋青霭,一脸的懵懵懂懂:“啊?我不知道啊,我家住金平,那里春节前后就会下鹅毛大雪。”
“哦。”宋青霭低下头去看画,她好像之前听陆苓说过,徐式昭姑姑一家久居金平,好像是什么巡视组,去年才短暂来荣城。
大门有被人推开的声音。
“啊,开始落霰啦,看来天气预报还挺准,是要下雪了。”是方简在说话。
没人接话。
方简接着道:“太好啦,等雪彻底落下来,我再给家里打电话,有借口留宿了,今晚可以通宵打游戏。”
“随你。”徐式昭的声音遥遥远远地传来。
“你们打完球了呀。”连时雨推开书房门,乐颠颠地跑出来,看着坐在客厅的两位,说道:“哥哥,你有好漂亮的女同学来找你玩啦。”
“女同学?”方简以为是蒋梦婕,他下意识地先看向徐式昭。
却见他脸色如常,正打算起身去二楼。
连时雨以为方简问她,扯着嗓子喊道:“青霭姐姐。”
方简笑道:“你诗歌朗诵呢,我还亲爱的哥哥呢。”话说一半,看见书房走出来的人影,他一愣,脱口喊道:“阿青?”
宋青霭站在书房门口,向着方简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
方简立即转头去看徐式昭,却见人已经上了楼梯,闻言好似微微侧身,但却并未回头。
方简一扯连时雨的肩头,似笑非笑道:“小妹,我上次见你打那个单机很好玩的样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一边说,一边将人往游戏室带。
连时雨皱起眉,声音诧异:“我上次让你陪我玩,可你说玩这些都是傻狗。”
方简痛心疾首地吃回旋镖,连连点头:“是是是,我狗眼不识金镶玉,带我去看看吧。”
宋青霭看到两人走远,声音轻柔对着楼梯上的人打招呼:“班长好。”
徐式昭没有回头,没有说话。
但也没有直接上楼。
他腿长腰窄,有气骨,饶风姿,像枝翠竹,许是想到他钱包里桂花树下的合影,又或许刚刚连时雨提及讲题,宋青霭此时分外怀念他当初坐在自己身边,自上而下看她时的情景,她只觉心中似有被挤压许久的潮汐层,往来翻涌,泛起无边际的思念与眷恋,她的脚步轻轻往前。
门外有高跟鞋的声音,哒哒哒地响起,伴随着俞之虹的声音:“这霰越下越大,说不定今晚会封路,看来方简与阿青今晚要住这边了,正好晚上大聚餐,人多热闹。”
“楼上客房都打扫过,相应寝具都是崭新的呢。”陈妈一边说,一边推开了大门,霎时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俞之虹进门先看见阿青,笑眯眯地正要开口,又看见站在楼梯上的儿子,她喊到:“式昭你同学来了,下来招待一下呀?”
徐式昭这才转过身来,清晰俊朗的面容喜怒难辨,看了一眼俞之虹,声音有点沙哑:“我先上楼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就这样,冷冰冰的,阿青你不要在意。”俞之虹牵起宋青霭的手,笑容可掬:“阿姨陪你去看画,你俞婆婆今天有聚会,咱们再过两个小时直接吃饭,晚上园里封主厨加班,我特意让他给咱们安排了一桌年宴。”
宋青霭声音轻之又轻,回道:“好。都听俞阿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