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板左下角灰扑扑的横杠边缘,竟然叠着一小片的蜘蛛网,此刻正被白色粉笔末悄无声息地覆盖着,像剥开的橘子其中一瓣上的白色筋络。
宋青霭还想看的仔细些,视线里就出现一颗粉笔头从天而降,弧度精准,砸在她的脑门上。
李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闪闪发亮的秃头顶,细长的眼神锋利的光芒,没说话,但像根针扎醒了宋青霭的云游天际。
宋青霭努力仔细看向黑板,心里却在想,武侠小说里主角斩断世俗凡牵练就绝世武功都是假的,因为自己现在明明比之前更珍惜时间,往返路途更短,还是会在学习的关键节点走神。
下课后,李敖走到她身边,腰间一串串钥匙,哗哗作响,他手中的课本卷成了一沓,敲敲她的桌面,“宋青霭,哪里是没有听明白吗?”
宋青霭仰面看向他,语气真挚:“老师,听明白了,但我需要消化一下。”
李敖看了她一眼,“哪里不懂的就去数学组问我。”
宋青霭点点头,李傲走后,她飞快地拿着课本扭头去找罗姗姗。
陆苓也转过头来,因为方简将两瓶矿泉水放在她们的课桌上。
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顺势转过头去,假装听罗姗姗在向同桌讲题。
“我觉得李老师说得对,阿青,你那里不懂,就算是很轻微的一个小点,也要在当下积极地搞清楚,要不然这小结知识会一直绊着你。”罗姗姗不仅英语学习好,而且数学能力也很强,她看见宋青霭意兴阑珊的小脸,语重心长道。
“那要是一大点呢,比如从高二就拉下了。”陆苓挤过来,将下巴搁在同桌的肩膀上。
“不积跬步,无以千里,我觉得应该可以留级。”罗姗姗不客气地建议。“但你身边有我和阿青,现在努力追赶,本科没问题。”
重新分班之后,虽然以徐式昭为首的几个优等生走了,但班里也涌进来一批年级排名靠前的学生,陆苓那点不够看的总分,远远地坠在三班名次末尾,不过她不怕,高苒还垫底呢,不照样给别人分享作弊技巧。
陆苓好似听了进去,转头认真道:“阿青,你可以去向张亮旭说说吗,就说我要补习,晚上想去你家睡几天,让他给我妈打电话。”
宋青霭点点头。
罗姗姗冷笑:“陆苓,三节晚自习不够你补习吗?”
陆苓闻言,觉得甚有道理,“到时张亮旭要是这么问你,你就说你晚自习要自己学习。”
宋青霭听话地点点头。
罗姗姗眼不见心不烦,将两人挥走了。
去英语组要经过一班,宋青霭有点抵触,于是从教室背后绕过去,途径一片郁郁葱葱的小竹林,宋静静与几个初中生正坐在小池塘旁的石头旁,看见她,兴冲冲地喊道:“宋青霭,我有事找你。”
宋青霭挥挥手,脚下生风,“没空。”
“哎,别啊!”宋静静拦在她面前,看见面前人不耐烦地开始皱眉,她跳开一米远,言辞恳切道:“真有事!”
宋青霭脚下未停:“那你要排期,明天晚饭时间吧,嘉木小花园见。”
“能不去哪里吗?”宋静静有点忧惧,又有点忧愁。
宋青霭眼风一扫,留下个背影给她。
“好!我答应了呀!明天在那里等你!”宋静静在背后高声喊。
可惜她白绕了,因为徐式昭正坐在汪燕的办公桌前,在他身边还有一个蒋梦婕,两个人一起在填表格呢。
高考志愿那么快吗?宋青霭心不在焉地想。
但她还是决定先专注于眼前的任务,她敲了敲门,喊了声老师。
办公室里只有张亮旭一个老师,他正在窗前的饮水机处接水,应声抬头,招了招手,示意进来。
等人站在他办公桌前,他喝了口茶,问道:“怎么了?”
宋青霭答道:“老师,您能不能给陆苓的妈妈打个电话啊,陆苓今晚想去我家睡觉。”
“啧!”张亮旭将茶杯放下,闻言皱眉道:“宋青霭同学,我以为你是来问英语题的。”
说完不等自己的学生回话,接着开始长篇大论:“你能不能先专注你自己啊,你是个美术生,你压力要比她多的多你知不知道啊?别以为你成绩稳定,你就可以高枕无忧,高三这一年,你的事情多着呢,而且你还有许多进步空间,这次英语你考很好吗?”
张亮旭转念一想,她英语成绩好像是班里的第二名,只差三分与他的课代表比肩了,短短一年时间,小姑娘在成绩上一路过关斩将,势头生猛。
于是他开始语重心长:“当然啊,英语成绩是还不错,但是你数学课上是不是没有好好听讲,刚刚数学老师还来问我,你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还是你个人情绪问题?我本来还想找你聊一下。没想到你自己就过来了。”
“宋青霭,新学期了,我刚才就一直在想,要不要把你和陆苓调开,给你补一个数学好的同学做同桌。要不然你本来专业课就占用了一半的时间,剩下的时间要更加专注于文化课啊!”
张亮旭很喜欢宋青霭。起初以为这孩子塞进自己班里,看模样是有些骄矜的,成绩不好,长相又让人先入为主地否定努力这两个字。
可是这一年来,人家稳重、刻苦,他偶尔巡查校园,发现她经常饭点一边翻书,一边吃东西。他心肠软,有点惭愧当时的以己度人。
宋青霭轻声细语地反驳:“老师,陆苓当同桌挺好的。我不想和她分开。”
“有什么好的,除了拉着你四处玩。陆苓那孩子,她并没有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有时候还有些冲动任性,鲁莽轻率。”
张亮旭提起陆苓就生气,本来想着假期封闭式管理能让她收心,学习更加用功一些,没想到人家一心二用很是厉害,开学小测,她成绩那么宽泛的进步空间,只提高了二十分,她这个同桌呢,假期一直在练画,成绩已经稳定进入前十了。
宋青霭垂下眼皮,听见有女生在低低地问男生电话地址填哪里,她攥紧拳头,耐心有点被耗尽。
“老师,您是陆苓的班主任,又是她的舅舅,自问您比我更了解她,但是您没有做过她的同桌,也没有做过她的好朋友,陆苓是有一些小毛病,但是她热情率真,待人一片赤忱,我初来嘉木,成绩垫底,也是她一路鼓励,一路..”辅导两个字宋青霭说不下去,因为有一位真正辅导她的就在旁边不远处坐着呢。
于是她滑开话题,接着道:“而且高三了,她的功课也没有懈怠了,想和我住在一起,也是这两日开学小测成绩出来她有压力,想让我帮忙解题而已。”
张亮旭后仰,他对陆苓肯定是有着先入为主的情感偏向,这时听见这孩子如此维护自己的外甥女,他心里还是感动居多,于是他长叹一口气,“好,我知道了,不调开你们。”
宋青霭点头,却没动。
“怎么,我不让她去你家里,你还不走了?”
宋青霭没说话,眼眸低垂,站的四平八稳。
好学生在张亮旭这里有天然的被优待权,他被气笑,挥挥手:“我一会就给她妈打电话。”
宋青霭只说了句“谢谢老师,老师再见。”,说完,目不斜视地出去了。
张亮旭可算领教过了什么叫脾气柔,态度硬,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若有所思地看向旁边的两个学生:“徐式昭啊,你在她后座坐一年,这小姑娘是不是都是这么个倔脾气?”
徐式昭将写错字的表格撕了,又重新拿了一张崭新的,闻言一愣,抿了抿嘴,片刻后才缓缓地回答:“是挺倔的。”
陆苓得偿所愿,看见宋青霭取了车,就要和自己一起回去,她四处张望一番,“徐式昭呢?”
“我们最近没有一起走。”说完,也不管陆苓的惊讶,骑上车就走了,陆苓在后面追上她,两人并肩,慢悠悠地骑回嘉木巷。
姜梅有点惊讶,但很开心,拿出一套崭新的被子,嘱咐道:“晚上还是有点冷的,你们两个人还是不要共盖一个了。”
陆苓甜甜地应好。
姜梅关上门,出去了。
宋青霭放学后还是会看半个小时的单词书,但她怕陆苓无聊,于是就给她了一本《高考高分作文》。
陆苓将课本翻开,看了三秒,转头看身边的女孩子,她换了居家的睡衣,刚刚洗漱完,脸上带着一种晶晶亮的色彩,黑漆漆的眸子涡着澄澈的光斑,可以为她最喜欢的时尚彩妆品牌代言。
整个人陷在寂静的专注,就有一种锋利的美,她画画好,学习也好,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别人热忱而长久的爱啊。
宋青霭抬头发现陆苓正在看她,眼神有点悲伤哀切,她将书本与笔放到床头柜上,躺到她身边,“要不咱们两个聊天吧。”
说完,关了卧室的大灯,留了床头一盏微微发黄的小台灯。
“阿青,你为什么那么努力学习啊?”陆苓在她身侧轻轻地开口。
宋青霭一愣,她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她扭头,对上陆苓无遮无拦的困惑的眼睛,她心里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进步太快了,让她如今产生这么多的困扰。
她坐起身,思忖着如何回答。
陆苓将胳膊垫在脑袋下面,“阿青,你知不知道我在嘉木见你第一面,我看你好孤单,像一个人独自坐了千秋万年,你抬头看我,好漂亮。漂亮的人,无缘由地让人想亲近。”
“我想让你和我一起玩,我以为我们是一类人。”
宋青霭轻轻地问:“你觉得我学习好,对你是一种友情的叛变吗?”
“我有时候会想这样想,可能我太自私。”
“小铃铛,你不是自私,我们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让她变成自己人。”
陆苓也坐起身,望着好朋友温和无害的眼睛,“不,我就是自私。”
宋青霭抱膝而坐,下巴轻轻搁在膝盖上,暮夏与早秋的边界模糊,此刻窗外似有风声起,身下的被子软绵绵的,昏黄的灯光为其铺展一道道暖而静美的褶皱。
暴露自身,交换秘密,或许是与人亲近的一种关系确认,宋青霭有些隐秘地想,她的人生,总是抱有那么多缺憾感的故事可以被讲述。
于是她仔细翻拣了一下,对症下药地开始说:“其实我特别羡慕你妈妈,因为她可以去追求自己所热爱的事情,无论事业还是男人,我爸和我妈分开多年,我妈却不能自由自在地与自己喜欢的事情在一起。”
“为什么呀?虽然我有时候觉得我妈很自私。”陆苓若有所思地问,她话锋一转,“但我好喜欢她的自私。”
宋青霭看着她,笑道:“你不懂陆苓,我能在嘉木与你相遇,做好朋友,全部是因为我妈妈她太不自私了。
“她太不自私,所以外公就可以以舅舅脸上的疤痕为难她,逼着她嫁给宋志昊。而她在事后多年,仍然不肯原谅自己,也无法轻易地接受志坤叔说的那句不在意。”
“我初二那年,校长骗我说每个月都要交画作,中考时说不定艺术特长可以加分,后来才知道,也是为她人做嫁衣。”原来她不明白贫乏的小县城秩序崩坏。是贫乏,所以崩坏,还是反过来。
后来她明白,两者是相辅相成的。你不够强大,挣脱出来,就只能在恶性循环里被消耗殆尽。
陆苓慢慢睁大双眼,她是标准的城市女孩,对生活唯一的恐惧也就是成绩发下来的时刻。她虽也父母离婚,但两人都很疼爱她,加之家境殷实,又是独生女,是个实实在在的小公主。少女要的是陪伴,而她今日才知道,她连人生的坎都没有经历过,听到好朋友的一席话却只觉鼻酸唇苦,她将她轻柔地拥进自己的怀里,声音和缓:“阿青。”,只喊名字,不知该如何安慰。
可是宋青霭却轻轻挣脱她的怀抱。
宋青霭看着她慢慢泛红的眼角,不甚在意地笑道:“所以你问我为什么那么努力,小铃铛,易地而处,说不定你比我会努力十倍哦。”
陆苓却眼神哀伤地望着她,心里涌上一望无际的酸水,“阿青,我却还要你来安慰我。”
宋青霭伸手抚了抚她有些蓬乱的头发,“没事的,我初来嘉木的时候,有许多担心,但是你来做同桌,和我做好朋友,关心我,照顾我,我真的十分开心。”
陆苓感觉有些赫然,但她内心愉快,朋友一年,她始终觉得她和阿青总是隔着一层,她温柔,大方,很适合做倾听者与保密者,但是她从来不聊自己,不谈心事,整个人有一种善解人意的冷。
或许是这种冷,一直警醒着宋青霭,让她不敢沉浸在太过舒适的环境里,与人与物,抱有一种毋庸置疑的隔阂感。
于是陆苓话题一转:“一直关照你的,还有徐式昭啊。”
一句话像是给宋青霭点穴,她不说话了。
陆苓戳戳她的胳膊,有些好奇:“你和他吵架了啊?”
宋青霭沉默。
“阿青,你那么聪明,你应该能看得出他喜欢你吧。”陆苓弓着腰,去看她的脸色。
“我不知道。”宋青霭将目光转开。
“我敢十足十打包票!”陆苓仰面躺倒,她声音欢快而轻松。
“可是喜欢一个人呢,不是想和她有未来吗,方简多次问过你,要考什么大学啊。”
“可你一直都很明确是国家美院啊。”
“是,我也知道他一直要去东工大,可是我们从未聊过这些东西。”
陆苓有点犹豫,她觉得对于班长这种好学生来说,肯定是当下的学习最重要,早恋意味着风险,特别是高三这一年。“每个人对待感情也不一样啊。我感觉徐式昭对你还是很认真的。你可以问问他。”
宋青霭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脑袋埋进枕头里,瓮声瓮气:“才不要!”
“好吧。”刚刚陆苓还觉得她年纪轻轻就可以那么稳重,原来事及自身,都那么倔强,倨傲、孩子气。
“徐式昭,真的没有向你表过白吗?”陆苓好奇地追问。
“哎呀,你烦不烦。”宋青霭将自己埋的更深。
“说说,说说,”陆苓摇着她的肩头,“你们在一起不会总是做题吧,徐式昭是不是很严苛啊?”
陆苓想到徐式昭的行事风格就暗暗皱眉,她想象不出他在感情中是什么状态。
宋青霭点头:“对,所以我数学才会进步飞速。”
其实她没说实话,他经常陪她做各种事情,晨起练拳、画室下课接她去吃各种好吃的,一起学习时,还会用各种奖励哄她做题,练习,本来这样就一直挺好,是她自己,想要的太多。
好像明确了喜欢的心意,她首先感受到了惊惧,喜欢旋即意味着失控。
她不习惯这种感觉,于是去更加无视别人的真情厚谊。她知道自己自卑且狂妄,但对“情感”一词,又是一个悲凉彻骨的怀疑论者。
可她一闭上眼,就有些赧然地想起,徐式昭那晚温柔缱绻的指尖。
还有他阴沉的双眼,什么叫“我不纠缠”,他想要纠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