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式昭拒绝了俞之虹的出国游玩邀约,一个寒假都在上物理辅导课。
他翻试卷的时候,会看到右手手背上那条细细红痕,已经淡的几乎没有痕迹,可他每次都能精准地找到方位。
然后就会想起宋青霭的那句:“被别人中伤诋毁的日子,我一向过得惯。”
她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宋!青!霭!”陶建勋站在山脚下大声地喊:“快点啊,玛丽要生啦。”
宋青霭还在刷牙,嘴里全是白沫,闻言猛灌了一口水,鼓腮急漱,飞快吐出,随手将搪瓷杯扔在石头上,没来及擦手,快速地跑了出来。
陶建勋站在她家门口,看见人就挥手,张牙舞爪:“快快快,你要当奶奶啦”
宋奶奶腿脚飞快,陶建勋一个错眼,她就跑到了他前面。
“没想到你去了城里念书,跑步还那么厉害。”陶建勋在身后提步追了上来。
宋青霭气喘吁吁地跑到陶建勋家里,围篱栅栏前,她弯腰扶着正在颤抖的腿,就看见玛丽站也站不住了,眼神平静地躺在羊窝里,后腿在微微抖动。
她才有心情看向陶建勋,假装气定神闲道:“我们高中比八百米,我速度第一。”
陆苓听到要笑掉大牙,体育场从未见过宋小姐的风姿,她当观众都嫌晒嫌吵,开运动会时藏在运动员的小凉棚里,捧着橘子汽水听方简讲冷笑话。
但陶建勋不知道,他一脸羡慕地望着宋青霭:“阿青,你可真厉害。”
宋青霭扬了扬下巴,刚想接着吹牛,陶志坤就在屋里喊:“阿青来了吧,你有同学让回电话。”
宋青霭眼神一黯,问:“谁啊”
“我怎么认识,是个女孩子的声音,打了好几次了。”
果然是陆苓。宋青霭倚在志坤叔家里的沙发上,将话筒拿得远远的,也能听见陆苓的咆哮。
无非就是阿青你不够意思,不说一声偷偷摸摸走。你走就算了,你竟然可以逃掉期末考试。你回午明山,午明山好玩吗。
宋青霭闻弦音知雅意,听来听去就一个意思:为什么不带上她?
“等下次暑假,我带你回来。听说那时就开了专线,不用再坐八个小时的火车啦。”
陆苓说:“好啊好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张亮旭让我把试卷交给你。说开学记得上交。”
其实张亮旭还奇奇怪怪说了许多,比如上次阿青的头被砸破,后来呢。
陆苓说:“我一伸腿就把那小子给踢翻了,后来那小子看见嘉木两个字都要绕道走。”
张亮旭又问:“再后来呢,他有没有私下找过宋青霭的麻烦。”
陆苓冷笑:“他敢!信不信我把他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张亮旭挥了挥手,让她快点离开办公室。
“阿青她说她什么时候回来了吗?”方简边吸可乐便问。
陆苓咬了口汉堡:“说是初十。”
过年街上冷清,只有肯德基在开门,陆苓吃了一周她妈做的饭,听到方简的请客,想也没想就跑出来了。
方简看向徐式昭,见他戴上了一副银色的金属半框眼镜,较为出挑的颜色在他那张脸上刚刚好,有种斯文败类的感觉,但因为太年轻,只有斯文了。
徐式昭看了他一眼,语气冷淡:“我去上课了。”
待到徐式昭走后,方简凑近陆苓,神秘兮兮地问道:“你觉不觉得,班长有点奇怪?”
“奇怪什么,他不是一向不喝可乐吗?”陆苓将那瓶未开封的可乐插上吸管,啊,她心想,真痛快,嗜糖带来的一望无际的满足感。
“我不是说这个,我平时怎么喊他他都不出来,今天说约了你,他才出来的。”
“可能班长想我了吧。”陆苓假笑道。看见方简一脸的似信非信的矛盾感,她朝天翻了个白眼,接着道:“这么说吧,如果徐式昭喜欢我,那么宋青霭就喜欢明析。”
什么和什么啊,方简云里雾里,他挥了挥手,约她去看电影,陆苓没同意,说她要回去做寒假作业。
方简说:“新开的巨幕厅,超动感影院,好莱坞最新的大片,一票难求。”
陆苓起身说:“走。”
宋青霭没有带课本试卷回午明山,只带了一本《威尼斯商人》,她将书送给了陶建勋。因为她的心绪在快乐休假与焦虑成绩之间徘徊犹豫,根本没有心情看。
午明山天朗气清,宋青霭穿着一件黑色的赶羊大氅,将自己躺成一个长长的“大”字型,躺在一棵缀满松果的松树下,昨夜落雪,她也不怕,每棵树都有不同的皴法,她以眼睛细细凝视,慢慢聆听。
陶建勋每翻一页书,她就像鱼干一样翻面,还是一块带有松脂气味的小鱼干。
陶建勋在旁边给小鱼干念:“宽容就像天上的细雨滋润着大地。它赐福于宽容的人,也赐福于被宽容的人。”
念完去看她。就看见少女扎着麻发辫,一身常见却粗糙的赶羊服被她穿成了可供郊庙的雅服,脸被冻得红彤彤的,好像筵几上供奉的小小泥塑娃娃,可她望过来的眼神,他想起小叔叔志坤曾说阿青如果是一棵松树,那也是午明山山头上最秀丽的。
可她不属于午明山。陶建勋早就知道,她太漂亮,又太狡黠,她教他松枝的八种画法,可他却始终不明白其中的虚实变化。
他偷偷听见姜阿姨对小叔说:“我要让宋家的人,都来助我阿青一臂之力。”
待在午明山不好吗?小叔叔与姜阿姨,他与她。为什么要去那么遥远那么陌生的荣城啊。
午后阳至,地气上腾的濡湿浸到了耳尖,宋青霭颈边一痒,慢腾腾地将自己挪到一颗松树旁。
她反躬自问,或者说她这几天仔细回想,其实,自己在那天是有点过分放大自己的委屈与过分的迁怒别人。
班长好像有点无辜。
陶建勋读到一半不想读了,他问她:“阿青,你是不是明天就回去了。”
宋青霭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那你今年还回来了吗?”
宋青霭偏头,看向陶建勋,他头戴毡帽,扮相老成,但这小子比她还要小两岁,性格坦荡,很重感情,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然后大家又心安理得的一起分开。
陶建勋说的最多的话,就是阿青你真厉害。
可是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厉害,自以为受了委屈就飞快地躲开。
单词怎么办,数学怎么办,她的成绩怎么办。姜梅千辛万苦地将她送到城里,享有良好的教育与资源,她不能,真像一块小鱼干。
小小山雀都会冒险飞出树林,细细松枝却重负那么厚的积雪。
她将双头撑在颈后,义薄云天:“今年不回来了。”
雨雪澎湃,反正总会有阳光出来,她想,一股奇妙的勇气地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