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大,薄薄地落在屋檐上,像是给蓬莱宫蒙了一层素纱。
穆辞川似乎忽然想到什么,快步走到卫子湛身边,低声说:“这附近有没有茅厕。”
卫子湛用种奇怪的神情瞧了他一眼:“净房有人值守,不便你用。等出了宫再找地方吧。”
穆辞川面露难色,道:“我实在憋不住了。”
卫子湛道:“你想怎样。”
“我是粗人,不讲究这些。”穆辞川指了指远处的宫墙,“就在墙根将就将就,等雪下完,便干净了。”
卫子湛叹了口气,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道:“依你。请速去速回,我在这里等着。”
穆辞川于是摆脱了外人,独自溜到宫墙边上。这里的墙根果然也嵌有排水的龙头管,阔约一拃,直通宫外。
他蹲下来,从怀里摸出青兔兵符,塞进水管,又用剑鞘把符推到墙外。
没过半晌,便听水管外有个细细的声音道:“主人……”
“小殷!”穆辞川听见殷二十七的声音,心里生喜,赶紧凑到水管边道,“你听着,现在抓紧去打探樊姑娘与沈侍郎的消息,明日子时,我们还以兔符为信,在城外寰丘通话。记住了没有?”
“都记住了,主人……”殷二十七轻声答应下来,过了片刻,忽然又道,“主人,我有句话想请主人听……”
穆辞川急道:“有话快说。”
殷二十七却还是沉默了很久,而后才好像终于打定主意一般,在龙头那边说:“宫里有人想要主人的命。”
“什么?”穆辞川一愣,“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我的命?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不清楚,也不敢说……”殷二十七颤声道,“只是、只是……主人,切不能让宫里的人看见您的样貌!”
穆辞川心里一震,还要追问,却听见墙外传来一声轻呼。殷二十七道:“有人来了……主人,请您保重……”
话没说完,他的声音便已戛然而止,任凭穆辞川怎么呼唤,再也没有了回答。
雪还在下。
天很冷,侍郎府内却温暖如春。就连沈绣的蜂蜜豆粉元子里,都特意加了一满勺甜冰。
他坐在离炭火很远的地方,鹭娘守在他身边。炭火当然也很旺盛。那其实不是煤炭,而是一笼烧得滚烫的西域火山岩,装在一只五六尺高的湿竹篓里,立于堂中,组成一根热气逼人的岩柱。
樊姬就被绑在这根柱子上。
她浑身的汗水已烤干了,背脊通红,罗衣烙出大大小小的烫洞。
可她还是说:“刑部就只有这点本事么?我卖给你的那些刑具,为什么不一一用上?”
沈绣笑了笑,他的手里捏着一串朱红的东西,那是自樊姬鬓上摘下来的花椒。
他看着花椒,缓缓道:“当年裴令伏罪时,刑部受命查抄尚书台。他的书案上,就摆着一株这样红的花椒,另有一张字条,写的是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
他又抬眼望向樊姬,目光比炭石还要炽热:“原来樊老板就是那位佳人。”
樊姬也笑了,朱唇扯破,流出鲜血。她道:“听说沈侍郎与子端也有旧交?”
子端就是裴矫的字。沈绣于是道:“在朝为官,不敢不敬裴令君。”
樊姬又道:“他年纪比你大,是不是?”
沈绣道:“长我几岁。”
樊姬冷笑道:“既然如此,你还不叫我一声嫂夫人?”
沈绣的脸色变了。他站起身,从身旁一只铜鉴里提出一壶冰水,走到樊姬旁边,连水带冰,泼到那一笼火山岩里。
蒸汽腾起,灼得樊姬禁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你难道以为自己配得上他?”沈绣俯下身,直视着樊姬的眼睛,冷声道,“若不是因为你,他便能迎娶前朝公主,看在皇室颜面,或许就不至于定下死罪。还有他那个忘祖背宗的弟弟,你们……”
他的手指将银壶捏得“咯吱吱”直响,几乎是咬着牙道:“你们都比他更该死。”
樊姬的瞳仁忽然缩起来,厉声说:“所以你才不肯放过子慎?你已知道?”
“我当然已知道。”沈绣咽下怒气,重新敛起眼睫,站直了身体,“他与他哥哥长得很像。”
他早怀疑过崔疑就是裴矫的胞弟,直至见他翻找裴氏灭门案的卷宗,方可确认。
裴矫已死了。人死不可复生。
崔疑若明白这个道理,就应该乖乖地随他哥哥一起死去,而绝不该自作聪明,编造出些兄长结党营私的证据,以换得自己苟活。
就因为那些伪证,裴氏直到如今不可翻案。
就因为沈绣不信那些伪证,执意追查,才至于触犯太后。一夜之间,刑部三十六位同僚,死得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些血债理应有人来偿。
崔疑就是这债的主。
樊姬的声音已颤抖,道:“既然如此,还审我干什么?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关在刑部里的人,一向都会求死,却也一向都死不成。
所以沈绣只是道:“樊老板想必已认识穆辞川。”
樊姬瞪着他,不说话。
沈绣接着道:“想必也已经明白,他就是十二年前从大理狱逃走的少年囚犯。”
樊姬说:“这事和他有什么关系,难道子端是因他而死的?”
沈绣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这正是我要请教樊老板的。”
樊姬嗤笑一声:“你以为我会知道?”
“你应该知道的,至少也应想得到。”沈绣伸出手,把那枝花椒插回樊姬头上,然后轻轻地捧起她乌云般的鬓发,“若实在忘了,刑部也总有办法能让你想得起来。”
他忽地捏紧了樊姬的头发,使劲一推,将那张美艳的脸庞按在火山石上,立刻发出了皮肤灼烧时“吱吱”的声响。
鹭娘在一旁看着,纤细的双眉禁不住微微发皱。
樊姬没有叫,她连一声都没有出。她的半张脸很快烙得如花椒一般鲜红而褶皱,可她仍然死死地瞪着沈绣,一只眼睛被蒸汽烙得浊白。
就在这时,一个人推门走进屋内。
百里邬身上滴着血,一边喘气一边道:“沈大人。”
沈绣这才放开樊姬,转而打量了百里邬一眼,道:“看来你除了追杀别人之外,有时也会被人追着跑。”
“那人好像说是哪座山的掌门,打起架来跟个疯狗一样!”百里邬瞥见铜鉴,走过去连灌了两三壶冰水,才接着说,“从东市一路撵过来,太后娘娘拨给的禁军让他砍死了大半,我再不跑,命都要没有了!”
他抹了一把嘴,又道:“大人,拿个主意吧,他这会儿已追到门口了,再让他杀下去,太后娘娘要降罪的。”
未等沈绣回答,鹭娘就忽然快步走起来,她直直地走向房门,说:“我去杀他。”
然后她的腰便被沈绣一把揽进了臂弯里。
沈绣看着她,掌心轻轻地摩挲,低声笑道:“鹭娘今日正值月事,还是不要动粗了。”
“你……”鹭娘被他看得几乎怔住,直到沈绣放开手,自己走出了府门,她才终于迅速摸了一遍腰带,然后大声道,“你拿我的钉子干什么?”
侍郎府外,紫夜寒街。
沈绣一出门,便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隔着细碎的雪花,他看见一个人站在这条街的尽头,手里握着一对细剑。
那人的衣衫很碧绿,剑锋上的血却很鲜红。
沈绣向他走去,那个人也同时走了过来。
他们走得都不快,可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双春风般柔细的剑就已经架在了沈绣的脖子上。
祝轻尘毕竟还没有杀掉沈绣,因为他看到对方已抬起了手,手里捏着一只冰棱般闪闪发亮的银钉子。
他捏钉子的姿势并不标准,任何通习武艺的人都看得出,这只钉子在他的手里,绝没有半点威力。
但是祝轻尘的神色却忽然变了,几颗细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来。他开口道:“小鹭?她还活着?”
沈绣笑道:“她活得并不差。”
祝轻尘道:“带我……”
“你应知道她现在见不了任何人的。”沈绣打断了他的话,直视着他的双眼,低声说,“保下她的命就已经不容易,你当初未免太狠心了一点。”
祝轻尘没有说话,他的剑还钳在沈绣的脖颈上,眼角的细纹却已在轻轻颤动。
“祝掌门。”沈绣接着道,“我常听小鹭提起,说她师从嘉陵剑派,如今名动天下的剑客穆月出,就是她同宗的师姐。她们当年是一起来雍京的。”
祝轻尘道:“是。”
沈绣的目光变得比剑锋还亮、还冷,他说:“你送她们进蓬莱宫时,就知道她们不能再活着回去。”
祝轻尘咬着牙道:“……是。”
沈绣忽然向前踏了一步,剑刃硌着他颈上的肌肤,他就在祝轻尘的耳边说:“你一直都对不起她们。”
雪落在祝轻尘的鬓发上,他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雪人,连动都不能再动了。只听到沈绣又唤:“百里邬。”
他声音不大。侍郎府里却立刻应声冲出来一个戴铜耳罩的青年,站定在他们身后,一双桃花眼死死地盯着祝轻尘手里的剑。
沈绣道:“带樊老板出来。”
“大人!……”百里邬叫了一声,不敢抗令,折回府内拖出樊姬,将她丢在祝轻尘身边的雪地里。
祝轻尘还是没有动。
沈绣就笑了:“你这次来,自然是为了救樊老板,如今她就在这里,你为何还不救她走?”
祝轻尘握剑的手在抖。自从他十三岁起每日挥剑万次之后,他的手还从未发抖过。
沈绣笑着说:“你难道还想带走小鹭?”
这句话像是一根细针,刺得祝轻尘长长地泄出一口气,那对双剑像雪花一般,轻轻地从沈绣的肩膀上落了下去。
祝轻尘静默了很久,才哑声道:“当年送她们进宫,是我迫不得已,如有机会,祝某理应赎罪。”
沈绣看着他,细眼中闪出些得意的神色:“我做校书郎时,已故的尚书令裴子端裴大人就教导过我,说刑部掌天下刑法之政令,却不是用来给人定罪的,而正是用来供人赎罪的。”
他牵起祝轻尘的手,把那只银钉放到他的手心里,以一种不容人拒绝的语气慢慢地道:
“掌门若肯听我的,我至少还有一种办法,可以让你好好地把小鹭带回嘉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