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出尖叫的是那对宫女。卫子湛在门外听见动静,凉声问:“怎么了。”
宫女们指着穆辞川叫道:“他、他的脸!”
穆辞川的脸就倒映在温热的浴水里,水纹在那张面颊上浮动,好像疤痕中流出的血。十二年前,他逃出雍京城的那一日,就是这样流着满脸的血。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日的景象:天有异动,皇帝驾崩。当朝太师领兵来到大理狱,像拖一条小狗一般,把他拖出来,指认为祸国丧门的灾星,命人割碎他的面目以谢天地。
刀光像是盛夏的暴雨,打湿了他的脸。他看到阿姊赶过来,拔出了她那对一黑一白的剑。
他的命是阿姊救下来的,他的伤是阿姊治好的,就连他那只漂亮的兽首面铠,也是在逃到幽州之后,阿姊熔掉了自己的白剑,替他铸成的。
他从那一日开始学剑,也是从那一日起,他下定决心要永远保护他的阿姊。
穆辞川几乎颤抖着从池底捡起面铠,按在脸上,沉声道:“我面貌丑陋,吓到两位姑姑了。”
卫子湛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发话道:“撤去铁铠,改用锦缎覆面。”
两个宫女于是找来一只莲花纹帕子,盖在穆辞川头上,才又小心翼翼地重新摘下面铠。又给他擦干身体,换上崭新的宫衣,搀扶着走出屏风。
屏风的另一侧,江南雀也红光满面地走了出来。她瞥了穆辞川一眼,不禁大笑道:“这是哪里来的新娘子?”
卫子湛听见他们收拾完毕,便从殿后绕出来,看到穆辞川时,也略愣了愣,随而正色道:“两位,请随我向前。”
穆辞川道:“等我带上剑。”
他的剑已和旧衣、面铠一起,被宫女收走了。卫子湛握着陌刀说:“面见天子,除神策军士外,一律不可携带兵刃。”
他们果然是要去见皇上。
穆辞川只好空着手跟上卫子湛步伐。
浴堂之后,是一座更大的浴堂。汉白玉筑成的屋墙,照映得殿内亮如白昼。这里的浴池宽阔得像河,池里还浮动着几十朵嫣红的莲花。
一对最艳丽的并蒂莲后面,坐着一个苍白的男人。他背对着殿门,干枯的长发铺在水面上,叫他的人看上去就像是水中生长出的一颗残荷。
他就是天子,就是大雍的王?这人间万事,穆月出的下落、裴令君的血案、旧年天降的灾星,是否都在他的股掌之间?
卫子湛轻声吩咐道:“请跪下。”
穆辞川和江南雀就都跪在白玉的石阶下面,看着卫子湛趋步上前,在浴池边低声道:“陛下,人已带到了。”
天子的长发抖了抖,似欲说话,可还没开口,就先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荷叶被风雨吹打。
待咳完了,他才缓缓地说:“穆月出如今就在蓬莱宫里。”
穆辞川的眼睛立刻亮了亮,他瞥见江南雀也已抬起头来,盯着皇帝的背影。
天子接着说:“你们很快就能见到她的。”
“因为她很快就要来刺杀朕。”
刀光忽然一闪!
是陌刀。
刀长逾丈,两面开锋。当此刀者,人马俱断。
世上善于用这种刀的人并不多,卫子湛却一定是其中的翘楚。他的刀就像一条苍龙,疾风骤雨,刺向浴池中的天子。
他要刺驾?
刀光未散。江南雀的人已经飞鸟般掠起,眨眼间便落在刀前,“怦”地一声擒住刀刃,掌风震得刀身铮铮作响。
卫子湛看着她,冷冷地道:“请退下。”
江南雀道:“不退。”
卫子湛便一脚踢上刀镡。陌刀贴地突袭,逼得江南雀连退了两三丈。她调起内力,运掌推刀,勉强卸去刀劲。
卫子湛忽然说:“你可知陌刀的妙法何在。”
江南雀瞅准空当,两步赶了上前,也道:“你知不知道嘉陵功法的精妙何在?”
卫子湛问:“何在。”
“在于本姑娘力气大!”江南雀话一出口,双掌已狠狠拍在刀柄上。陌刀刀尾受力,登时像只大鹏鸟一般扶摇旋转,刀尖忽然就劈到了卫子湛眼前。
卫子湛却笑了笑。
“很巧。”他笑着说,“陌刀的精妙,就在化力。”
他的身体骤然向后一掠,伸出双指,在刀柄上轻轻一拨,陌刀便贴着他的鼻梁飞去,盘旋着飞向浴池中的天子。
江南雀怔了怔。她向来只打人,不救人,竟已忘了还要救驾!赶紧伸手去挽刀。可是衣角已被卫子湛单手拧住,挣脱不得,只能眼看着陌刀雷霆般摧向池里的人。
就在利刃即将削掉皇帝的脑袋时,穆辞川握住了陌刀的刀柄。
陌刀本就沉重,旋转起来,力如奔马。穆辞川连人带刀转了五六个圈,手帕在他头上飞舞得像只大花灯。“扑通”一声,他一脚踏进御汤,踩烂了几朵莲花,又割断了几缕龙发,终于把刀停在手里。
刀锋竖在卫子湛胸膛前。
卫子湛三指成锥,也已点在穆辞川的咽喉。
穆辞川尽量不去想身后坐着个光/屁/股的皇上,盯着卫子湛道:“若是切磋,点到即止。”
卫子湛蹙起眉,说:“我看起来像是找你们切磋?”
“你是天子近侍,要真想刺王杀驾,有的是机会,不必当着我们的面。”穆辞川收起陌刀,双手横握,递给卫子湛,道,“更何况,若不是你留手,只凭我们两个赤手空拳,拦不住你。”
卫子湛默默地点了点头,接过刀说:“你们若有刀剑,我也并不一定是你们的对手。”
然后他绕过了穆辞川,跪在皇帝身后,道:“惊扰圣驾,请陛下降罪。”
皇帝并未生气,轻笑一声,说:“卫将军是忠烈之后,朕对你最是放心。反倒是那些奸佞之臣、太后党羽,日日搅得朕不得安眠。”
他又咳了一阵,接着道:“试完了?”
“禀陛下,试完了。”卫子湛道,“的确是嘉陵派的功夫。”
“比起穆月出如何?”
卫子湛沉吟半晌,低声道:“二人联手,或可一战。”
皇帝忽然动了,仿佛秋风吹动一片枯叶。他缓缓地转过了身,露出更多苍白的皮肤,清晰可见其下覆盖着的莲花般嫣红的血管,与荷叶般青绿的筋脉。
他的容貌其实并不丑陋,眉宇间甚至还留有帝王的神威,但是面色枯黄、皮肤皲裂,整个人就像是一副被日月摧碎了肌骨的古画,并不像一个活人。
崔疑若坐在他身边,都可以称得上珠圆玉润、心宽体胖。
雍京的天子,实在不应该是这样一副破败的样子。
他用那双淤泥般混浊的眼睛看着穆辞川,慢慢道:“穆卿,卫将军说得可对?”
穆辞川道:“不对。”
“不对?”
穆辞川说:“我们战不胜阿姊。就算再有十个我、十个雀姑娘,也战不过她。”
卫子湛的神色变得有些难看,他道:“为什么。”
穆辞川道:“因为我们根本就不会出手!”
这世上本就没有许多人肯对自己的姐姐下毒手。江南雀也道:“我会带师姐回嘉陵,离皇宫远远的。陛下就可以不用忧心了。”
皇帝却笑了,仿佛他们刚才说的本就是两句笑话。笑着笑着,他又咳嗽起来,待咳够了,才终于说:“你们不对她出手,她就会对你们出手的。她早已做过了选择。”
三个月前,阿姊离开穆辞川、重回雍京的那一日,是否就已经抛弃了她的弟弟、她的师门?
穆辞川并不喜欢被抛弃。所以他道:“只要见了阿姊的面,总能说清楚的。”
皇帝望了他一眼,从水下探出一双冰凉的手,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另一手将他的盖头掀起一个角。
穆辞川那张年轻的、布满疤痕的脸就露在了他的面前。
“你叫穆辞川,是么?”他看着那些疤,看了很久,才柔声问,“你今年多大了?”
穆辞川被他看得不太自在,低声道:“我没见过父母,记不得生辰。今年大概有二十三四岁。”
“朕的皇弟若还活着,也有你这么大。”皇帝说,“你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穆辞川没有答。
皇帝就凉凉地道:“他听信了他老师的话,以为所有人、所有事,都是靠说就可以弄清楚的。现在他已永远都说不了话了。”
他指的是不是那个被裴矫喂下毒药的前朝太子?
皇帝松开了穆辞川的手,转而问卫子湛:“潘公公何在。”
卫子湛道:“潘大人答应了刑部一个姓崔的幕僚,帮他处置沈侍郎,恐怕还要三五日才能回宫。”
皇帝叹了一口气,说:“朕生来时运不济,能苟全至今,多赖潘公公。如今他不在朕身边,母后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卫子湛拧起眉,道:“陛下的意思是,太后近日就要遣穆月出来刺驾。”
“朕年纪已长,不肯受人摆布。母后早有心另立新君。她召穆月出回宫,本就为此。”皇帝道,“后日正是寒衣节,朕按例当携百官于城外寰丘烧衣祭祖。远离皇宫,是行刺最好的时机。”
他一气说了不少话,说完之后,又不住咳了起来。
卫子湛的嘴角抖了抖,忽地在白玉砖上磕了一个头,道:“臣悉听陛下安排。”
穆辞川也道:“阿姊若真做错了,我也绝不叫她一错再错。”
“有卿如此,朕便安心了。”皇帝轻声道,“卫将军,你趁夜避开宫人,带两位侠士出城去寰丘祭场,守在那里,早做准备,以便后日护驾。”
他顿了顿,又道:“我大雍的江山,就托付在你们三人的手上了。”
从浴堂出来的时候,天光已暗。穆辞川拿回了他的衣物与剑。他重新戴好面铠,眼睑上忽然有一滴凉。
原来是天上下起了雪。
瘸子,你狗被别人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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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哪儿来的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