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姑娘!”穆辞川惊叫一声,冲进厢房里提出“不愿寒”剑,然后折身到大门前,踢开那半扇被金铃打碎了的木板,就见市井四处门户紧闭,三排青衣的官差手握弓弩,前跪后立,已将铁行牢牢围住。
一纵三弩,箭发不绝。这是连江湖上最一等一的侠士也绝冲不破的三轮驽阵。
樊姬就在阵中。头上那簇朱红的花椒正被一个耳戴铜罩的青年扯在手里。
青年的个子并不太高,樊姬被他扯着头发,窈窕的腰肢扭曲地折起。她嘶叫个不停,嘴里却只发出了一串又一串的铃声。
她的口中,已塞入了一对金铃。
穆辞川扬剑指向那青年,呵道:“你放了樊姑娘!”
崔疑也摇出轮椅,看了一眼来人,冷声说:“百里邬。”
“崔小公子。”百里邬笑着道,“好久不见。旁边这位就是穆辞川穆大侠?”
穆辞川道:“少废话!你想打架,我来同你比划,干什么牵连别人!”
“大侠的脾气怎么这样冲?”百里邬笑得更愉快了,他说,“我哪里敢害樊小姐,不过是奉侍郎大人命令,请小姐去衙署里叙叙旧。”
樊姬口中的铃铛又急促地响起来。
崔疑拉住穆辞川的胳膊,将他向后扯了一扯,冷笑着说:“沈绣打算破戒了?怎么也往家里领起了女人。”
他虽然是在笑,可穆辞川看得出他的目光晦暗异常,仿佛倘使百里邬敢碰断樊姬一根头发丝,他就要将刑部衙门掀个底朝天。
百里邬并不在意他的神情,只是说:“沈大人的事情,我怎敢议论,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还请崔小公子行个方便。”
崔疑眯缝起眼,道:“樊姬已在你手里,还要我们行什么方便?”
“啊,公子误会了,我不是指这件事。”百里邬道,“我临走前,大人特意交代,若是见到了公子与穆大侠,一定就地格杀,千万不要留活口。”
他的双眸在弩箭的辉映下闪烁出一点碧光,接着道:“所以一会儿万箭齐发时,请几位都尽量忍一忍,不要乱跑,以免把血溅得到处都是,弄脏了樊小姐的闺房。”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像鹰隼一样狠戾。他伸手指向破烂的铁行,呵令道:“放箭!”
箭落如蝗,遮天蔽日。
穆辞川眼疾手快,一脚踹下门板,横在两人身前。可是箭势太急,他的半边身子很快就震得发麻,薄薄的门板也像片枯叶一般,被箭镞撕扯得稀碎。
透过门板的破洞,他看见樊姬将两根手指探进嘴里,使劲挖出那对金铃。一串比花椒更加殷红的血从她的口中流出来。
她满嘴是血,一双媚眼睁得目眦欲裂,瞪着穆辞川,用尽全身力气,叫出两个字。
她叫到:“烘炉!”
百里邬拧起眉心,一把将她甩在地上。
“她说了什么?”铎铎的箭声里,崔疑问穆辞川。
穆辞川看着他道:“她说烘炉!”
说完,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调头冲向铁行中央那口大烘炉,拔出一旁的铁钳,伸进煤灰里一通乱搅,忽听炉底格楞楞的一串响。
灰烬之下,竟然显露出一条幽深的暗道。
“这是……”祝轻尘和江南雀也凑过来,看着那只黑漆漆的洞口。
“是路。”穆辞川怔怔地说,“是樊姑娘给我们指的活路。”
崔疑也跟过来,说:“未必就是活路。”
这条路通向何处?
在路的出口,是不是也已有刑部的人守着,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可是除了这条暗道,他们又能躲到哪里去?
祝轻尘忽然冷冷地道:“是生是死,找人下去试试就知道了。”
穆辞川道:“你说什么?”还没听见回答,就感到面前天旋地转,已被祝轻尘一掌推下了炉膛。
“你!”崔疑叫了一声,伸手拉住穆辞川的衣袖。
那一刹那,他只觉得像有十几只沉重的大面口袋坠在胳膊上,坠得他头重脚轻,双腿一下子就离开了轮椅,叽里咕噜地和穆辞川一起滚进了暗道里。
祝轻尘的眼前,又只剩下了一口黑洞。过了很久,才从洞底传来一声不知是谁的闷哼。
“还真是条活路。”江南雀这才笑起来,折身面向箭雨,道,“师父,您也下去躲一躲。我去引开外面那个叫百里邬的。”
还没迈出两步,她脚底就忽然一轻,整个人已被祝轻尘打横抱了起来。
江南雀道:“师父?”
祝轻尘看着怀里的少女,眼角的细纹轻轻颤动。他沉声说:“你非他的敌手,更救不下樊老板。”
“樊老板?”江南雀好像已经愣住,“您要去救樊老板?”
祝轻尘慢慢地点了点头。
江南雀又问:“您有把握?”
祝轻尘摇了摇头。
“是没有把握救下她,还是没有把握冲出去?”
祝轻尘说:“都没有。”他一边说,一边抱着江南雀走到了炉膛边上。弩箭一枝接一枝地落在他身后。
他若冲不出这箭阵,岂非就只剩一个死?
江南雀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挥舞手臂挣扎起来:“我不要躲,我要同您一起去!”
“不。”祝轻尘的语气很温和,但也很坚定,他说,“你要去看住崔疑和穆辞川,绝不能让他们跑了,好不好?”
他伸出了臂膀,把江南雀的身体捧到黑洞洞的暗道口上。少女试图抓住他的手臂与衣衫,可那柔软的碧色衣袂就像春风中的细柳,从她的指缝间飘走了。
“为什么要去救她!”江南雀终于哭着说,“她又不是被我们陷害的,凭什么为了她赌命!”
“南雀。”祝轻尘柔声道,“我嘉陵派承继诸葛武侯遗志,以天下为己任。抑强扶弱,除暴安良,古来如此。”
“您总是这样说!”江南雀道,“师姐们也是信了这些话,当年才会下山去,到现在生死不明……人都死了,还救什么世!”
祝轻尘的眉眼也像是柳叶般颤动不停,他的双唇抖了抖,才说:“她们不会死的。你也不会。”
说完,他就松开了手。江南雀朱红的衣裙伴随着不甘的哭叫,消失在暗道深处。
他看着她落下去,听到她爬起来,这才摘下腰间的酒囊,喝干,又将空囊立在炉膛口上。
然后他转过身,拔出那对柳叶般的剑。
暗道下的灰土覆在人身上,将黑衣、白衣、红衣,全都染得灰扑扑一片。
穆辞川跌得最狠,却最早一个站起了身,他指着那已高不可攀的炉口,大声道:“祝掌门,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师父要替你去救你的樊姑娘!”江南雀拍了拍衣上的土,呛声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难道你也想上去送死?”
穆辞川的功夫不如祝轻尘好,又是刑部的眼中钉,出手恐怕也是添乱。更何况暗道深如古井,他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他哑了火。
江南雀斜了他一眼,说:“知道错了就好。你们两个跟着我走,都不准逃。”
说完,大踏步地向暗道深处走去。
“她是不是有些为难我了。”一旁的灰堆里,忽然传来幽幽的人语。
穆辞川赶紧冲过去,把崔疑从尘土中扒出来,抗在肩上,跟到江南雀身后。
暗道很长,黑不透光。江南雀点燃一只火折子。借着火光,穆辞川看到肩上的崔疑直直地睁着眼睛,神色同灰土一样幽暗。
“你……你不要太担心。”料想他是在记挂樊姬,穆辞川说,“祝掌门也不算是坏人,他答应去救樊姑娘,一定能救下来的。”
崔疑没有应答。穆辞川就又说:“你是不是喜欢樊姑娘?”
崔疑说:“你是不是有一定要把天下人两两凑成一对,不然就浑身难受的毛病?”
“成双成对的很好嘛。”穆辞川道,“我从未见你那样担心一个女孩子。”
崔疑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她是我长嫂。”
穆辞川道:“哦。”
穆辞川又道:“什么?!”
江南雀回头瞧了瞧他们,叱道:“不准吵!”
“我长兄曾向她送去聘书,还没等到礼成,就出了灭门的事。”崔疑压下声音,接着说,“若是再早几日完婚,她家也要诛连。”
穆辞川说不出话了,低头默默地走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脑门儿忽然一声闷响,人已撞在江南雀的后背上。
他抬起头,看见江南雀站定不动,就问:“出了什么事?”
江南雀指了指地面,道:“没路了。”
穆辞川顺着她手中的火光看过去,见土路的确已到了尽头,前方横着一道黑不见底的暗渠,水面漆黑一片,没有一丝波纹。
他盯着那条水渠,只觉得寒气逼人,躬身把崔疑放在地上,自己站到水边,说:“我潜下去看看。”
“你等会儿!”江南雀厉声叫住他,“你以为我不懂?你找到了出口,就要自己跑了!”
“我不会跑的。”穆辞川看着她,心里也知道口说无凭,就又道,“不然你想怎么样。”
江南雀深深吸了一口气,挽起朱红的衣袂,折进腰带里,又把双袖高高地卷起来,低声道:“你们两个在这儿等着,本姑娘下去探路。”
话音没落,她就已经曲身一跃,像一条红鲤一般,钻进渠水深处,不见了踪影。
“哎!……”穆辞川拦不住她,只好随她去,自己挨着崔疑坐下歇脚,坐了一会儿,又说,“这会儿只剩我们两个人在了。”
崔疑说:“嗯。”
穆辞川说:“我有些不想让别人听到的话,正好这会儿对你说。”
崔疑稍稍抬起眼,道:“哦?”
“这些天来,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你帮我的已很多了。”穆辞川别过头去,低声说,“你给我银子的时候,叫我不要打听你的往事,我却打听了,这是我做得不对。”
崔疑轻笑了一声:“原来你也明白。”
“可是话又说回来,”穆辞川又回头正视着他,“我帮你的也很不少,我们两个算是两不相欠!”
崔疑不置可否。
穆辞川接着道:“樊姑娘说,我阿姊是害死你族人的凶手之一。我知道你不能不恨她,但我也不能就这样相信。”
崔疑蹙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穆辞川目光闪动,那双狭长而明亮的眼睛里,一会儿像是有火在烧,一会儿又像是洪水汹涌。
“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过了很久,他终于说,“等找到了出口,我们就一别两宽,各自逃命,不要再相见了。”
他说得很大声,余音在暗道的回旋下清晰可辨。说完之后,他就一直盯着崔疑,看到对方的眉眼慢慢弯曲,唇角也翘了起来,灰茫茫的瞳仁中却始终不见半点笑意。
崔疑就这样似笑非笑地说:“好。”
穆辞川愣了愣:“你、你真答应了?”
“当然。”崔疑笑道,“你又不是我养的小狗,要走要留,难道还需要我同意吗?不过,看在我身体残缺的份上,还求你最后帮我一个忙吧。”
“你说!”穆辞川立刻道,“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帮你!”
崔疑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结,目光也变得像身边的渠水一般冰冷。他下令道:“脱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