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辞川没有防备,身上结结实实地挨了十几铁钳,被打得在地上滚了一圈,连连朝门外退去。
刚退到门板边上,他便感觉腰心被什么东西扶了一把,随后听见一人用着柔和的声音说:“樊老板,怎么发这么大火气?”
一个碧衫的中年男人从门外走进来,一手提着酒囊,另一手托起穆辞川的腰眼。身后跟着一个趾高气扬的红衣姑娘。
是祝轻尘和江南雀。
穆辞川怔了怔,刚要出言,又不知该怎么称呼合适。
祝轻尘看了他一眼,笑着道:“月出既是我的徒弟,又曾教习过你剑法,从情理上看,你可以称我为师爷。”
江南雀也得意地道:“听到没有,大外甥?”
什么师爷师外甥,穆辞川暗暗地想,他们晓不晓得他们正要找的大徒弟、大师姐,曾做过杀人放火的活计?
他就只哑声说:“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听闻东市樊老板打铁铸剑的本事是天下一绝,我前日特来定做了一对双股细剑,今日取货。”祝轻尘一边笑,一边向樊姬施了一礼,抖抖衣衫,坐在柜台旁的木椅里,道,“有劳樊老板了。”
樊姬也压下火气,放下铁钳,坐回藤椅,伸手从柜台底下取出两柄精铁细剑,一齐掷给祝轻尘,娇笑道:“这是祝掌门定做的双剑,倘若验看无误,今天钱货两清。”
祝轻尘接过剑,拔出尺来长一截细细地观赏。剑锋狭如柳叶,闪着银光。
他笑道:“果然是好剑。”
穆辞川说:“不如你的柳条好。”
“飞花摘叶,都可伤人,是我们嘉陵派的本事!”江南雀挺着胸脯站出来,“不过,真到了杀人的关头,还是宝剑用着趁手。”
穆辞川愣了愣:“你们要去杀人?杀什么人?”
江南雀朗声答道:“谁要伤害师姐,我们就要谁的命!”
“你们已经知道是谁要害阿姊?”穆辞川还在追问,忽然听见卧房的门“吱呀”一声响,崔疑乘着轮椅,打着呵欠,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捏着一枚晶莹的鱼冻。
他不是个容易被看透的人,可无论是谁听过了樊姬的那番话,都可以想得出:就算这世上只剩一个人想要穆月出死,那个人也一定就是崔疑。
所以祝轻尘掌中的一对细剑忽然脱鞘飞出,狂风卷草一般,刺向崔疑的胸膛。
“你!”穆辞川字还没说出第二个,人已向着剑光掠去,劈手一攥,夺下一柄飞剑。
另一柄剑却已经到了崔疑身前。
崔疑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眨,只听见了一声长剑破风的锐响,身侧一寒,细剑贴着他的肩膀飞过,钉在四轮椅背上。
那块鱼冻被刺了对穿,挂在剑锋中央,竟然还未破烂,尚在轻轻地弹动着。
崔疑发出一声冷冷的笑,道:“祝掌门,小别重逢,这是要干什么。”
祝轻尘仍坐在椅子里,眼角弯起风雅的细纹:“崔小公子与月出结仇,祝某爱徒心切,理应是来取公子性命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有仇?”穆辞川问,“难道樊姬也将裴令君的事情同你说了?”
“什么事情?”崔疑一愣,而后向着穆辞川正色道,“什么叫'也'?”
穆辞川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面铠上。他好恨自己这张八面漏风的笨嘴。
祝轻尘没有搭理他们,只是从怀中取出两块碗口大小的金饼,放在樊姬的手心里。他说:“这是铸剑的酬金。樊老板做生意,的确是货真价实。”
樊姬接下金子,也笑道:“你樊姐姐纵然有千般不好,至少也有一样长处,那就是绝不挑客。”
什么尚书令的奇案、什么女刺客的过往,只要金银足秤,全都不是秘密。
“说到这里,祝某正想问一问穆公子。”祝轻尘忽然又回过头来,扫了一眼穆辞川,“阁下既然也知道月出与崔小公子有灭族之仇,方才为何还要替他挡下那一剑?”
穆辞川又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右手腕上。他也恨这只多管闲事的手。他用他的笨嘴说:“我不是为了救他,我是因为……!”
“因为他的脑袋虽然也不太好使,但至少比你们聪明一些。”崔疑打断了他的话,道,“他知道我早晚能有办法找到你的大徒弟复仇,跟着我坐等渔翁之利,总比你们自己四处乱转方便多了。”
祝轻尘忽然站了起来,走到他的轮椅边:“你说过,你已经知道月出的下落。”
崔疑道:“这句话我不想再说第二次。”
祝轻尘低声道:“你的命,我也不想再救第二次了。”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地拔下钉在轮椅上细剑,手腕一抖,将那块鱼冻挑在剑尖上。
鱼肉中央的剑孔里,滚出一粒小小的银珠。
“是水银!”穆辞川双目陡然张大,“你刚才吃下去了没有?”
崔疑的脸色也变了,他一把扯住穆辞川的衣角,呵道:“你早已吃了半碟子了!”
穆辞川赶紧摸摸自己的肚皮,只觉舒服得还能再吃下两张牛肉卷饼,小声说:“我没事。”
他吃过饭已有两三个时辰,尚无症状,看来的确没有中毒。崔疑的手这才很不自然地松开了他的衣服。
“他当然没事。”樊姬忽然开了口,她好像又有些生气了,拧着眉也走到崔疑身边,在他额心戳了一指头,道,“我虽然每个月里也有三五次想过要毒死你,但谁叫你是个小财神呢。”
崔疑看着她说:“所以你端给我们的饭菜里,本来是没有毒的。”
樊姬说:“没有。”
她与刑部做了多年生意,没道理做杀人害命的事。下毒的另有其人。
穆辞川就说:“是我们睡觉的时候。有人趁那时翻窗进来,往剩菜里放了水银。是刑部的打手追杀至此了。”
没有人反驳,因为已没人想得出更为合理的解释。祝轻尘说:“下毒总是比打架方便得多。”
江南雀笑起来:“可惜他们下毒的手法也不怎么高明,师父一眼就识破了。接下来他们还能有什么手段?”
“接下来?”崔疑冷笑一声,“接下来他们就算是不想出手,也不得不出手了。”
话音未落,四周忽然响起一片震人心魄的乱铃声,惊得穆辞川浑身一抖,而后他就看见有数十道金光突破了铁行的门窗,从四面八方刺了进来。
那是数十只铮铮作响的金铃,正迅疾地击向屋内每一个人身上的每一处穴道!
金芒之间,又有一道银光乍起。祝轻尘的剑已经银蛇吐信一般刺出,轻轻一卷,挑落一串铃铛。江南雀排山推掌,也击落几只金铃。
可是金铃还是太多了,七八十只铃铛中,至少也有四五十个朝着崔疑浑身的要害处飞过去。
祝轻尘和江南雀的目光就“唰”地全都汇聚到崔疑身上,而后又“唰”地全都看向穆辞川。
穆辞川不用他们看,早已出了手,挥舞细剑向着空中刺了几招,乒乒乓乓一顿乱响,铃铛没打下几个,还差点碰断剑身。
他实在用不惯这么细的剑!索性将整把剑朝着那架雪白的轮椅一掷,一道黑影就骤然笼盖在崔疑身前。
不是他的剑。
而是他的人。
穆辞川整个人面对面地跨立在崔疑的身上,双手抓着他的轮椅,瞪着他的眼睛,提息运气,绷紧浑身每一道肌肉,仿佛化身成了山门前的一座天王塑像。
金铃接连而至,全打在他的后背上,力道遒劲,震破玄衣,留下一背的瘀血。打在他身尚要青瘀,若是打中了崔疑,只怕连那双本就断了的腿都要再断一次。
想到这里,穆辞川更加挡严了面前人的身体。他连手指都已痛得哆嗦,捏得四轮车咯吱吱地响,眼睛却眨都没眨地盯着崔疑,连瞳仁中的倒影都没有半点摇晃。
崔疑也看着他,双唇半张,有些发怔。他似乎想从穆辞川的脸上找出几分昔日仇敌的样貌,却最终只能看到一双猩红的眼角,热气从面铠的兽口中喟叹出来。
祝轻尘和江南雀停了手,也望着他们。
直到最后一只铃铛滚落在地,铁行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唯有穆辞川还在一声声的粗喘,一串血珠沿着他的腰肢,红线般蜿蜒着流到轮椅的轱辘上。
崔疑说:“你……”
“我练过'金刚不坏',伤不到骨头,养两天就好了。”穆辞川呲牙咧嘴地从他腿上爬下来,道,“你要是受了伤,连轮椅都坐不了,还得我背着你走。”
然后他又对其他人道:“你们受伤了没有?”
祝轻尘说:“祝某无碍。”
江南雀说:“我好像磕到了。”
祝轻尘道:“南雀,不要乱说。”
他将两柄细剑一齐收回鞘里,并排挂在柳腰间,又道:“刑部的人,怎么还不现身。”
“他们的目的已经达成,何必还要现身。”崔疑说着,目光落在柜台旁那张青藤软椅上。
软椅尚在轻轻地前后摇动,椅坐上却没有人。
樊姬已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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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好像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