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乍暖还寒,细雨如烟,宫中柳色才露鹅黄。朝阳初升,未央前殿冠玉簪华,衣袂飘飘,百官肃立丹陛下,恭迎大典。
此日,是摄政王林枫还政之日。其人三载摄政,杀伐果决,铁血清朝。如今帝尊灵萍亲政,登御正位,天下瞩目。
灵萍端坐龙椅之上,身披玄凰朝服,头戴九旒凤冠,神色清冷,眸光深不可测。
林枫立于朝阶下,一袭玄衣素袍,未着甲胄,身影清瘦却如青峰般挺拔,拱手肃然。
群臣俯首,山呼万岁。
仪毕,灵萍御言天下,颁布大赦诏令,释囚恤民,宽免徭赋。朝堂一片称颂。灵萍又封林枫为秦王,食邑三万,大司马之位不改,依旧掌管兵籍,礼遇如故。
群臣拜贺,气氛温和宽松。
少府令躬身奏道:“陛下御极三载,朝纲已定,天命所归,然六宫空虚,宗庙无继,诚非社稷长安之计。宜广纳良家子弟,充实后宫,以固国本。”
寂静的大殿骤然多了几分骚动。
百官之中,多有附和者:“少府令所言甚是,帝王之基,继嗣为重。”“后宫无主,礼乐无依,不符先王之制。”
灵萍眉眼未动,素白手指轻轻抚过案前金丝银纹的奏疏,眼底一片波澜不惊,直至百官言辞益烈,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如风:“孤励精图治,心在社稷,后宫之事,尚无此意。”
殿中一时静默,群臣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太常出列:“陛下为天下共主,当以江山社稷为先。六宫未立,皇嗣未定,万一有失,恐生变数。”
群臣又起一片附和之声,殿中气氛骤然紧张。
灵萍神色微沉,目光自众臣之间徐徐掠过,落在始终沉默的林枫身上。殿光微寒,映出她眉眼间一抹若有若无的不悦。
林枫忽启唇:“陛下御极日久,六宫诚不可久虚。臣请择良侍以广后嗣,绵宗祀之统。”
群臣顿时面露喜色,纷纷颔首称善。
灵萍一动不动,静静看他,神情冷淡,眼中仿佛有千言万语沉于水底,幽深之中藏着一瞬间的不可置信,半晌未发一言。
林枫平视而立,眼中无波。
殿上氛围骤然凝滞,如风起前的湖面,暗流涌动却无一丝波澜。
丞相公孙婴朗声道:“秦王所言极是,陛下素日政务繁重,无暇他顾,不若令秦王代为甄选良侍,俟陛下圣裁。”
灵萍收回目光,眼帘轻垂,睫羽如剪影轻覆,面上波澜不惊,唇角却已失了温度,淡淡道:“准奏。”语声轻飘,却似刀锋。
群臣齐齐拜贺,林枫一瞬间却如被冰雪封身。他眼睫微颤,指尖在袖中缓缓收紧,指甲深嵌掌心,像是只有疼痛才能压住胸腔中翻腾的情绪,低声行礼:“臣……领命。”
那一刻,他只觉喉间如被利刃划过,每一个字都从心底剜出,苦涩无比。他知她不悦,却仍要这样说。因为唯有他点头,群臣方能罢休。
戌时将尽,帝都灯火通明,街巷间酒肆茶楼依旧喧闹,近我宅中却寂静无声。
侍仆捧着第四次回热的夕食从书室退下,方步出廊下,便被一抹赤衣拦住脚步。
“他可曾用饭?”灵萍身着素红锦袍,斗篷未解,眉间寒意微敛,双眸静谧如水。身后梅一沉默不语,立于灯下,衣角微动。
侍仆一惊,连忙跪下:“禀陛下,殿下他……夕食凉了几次,奴便……便想再热一遍。”
灵萍眸光微沉,抬手止住他继续叩首:“不必热了。重新熬一道鸡茸参羹,勿太油腻,也不可添姜。”
“是。”侍仆战战兢兢应下,疾步离去。
灵萍静待片刻,接过侍仆急端来的羹汤,迈步缓行,衣袂拂过石阶,声音轻如落雪,熟门熟路地往内走去。
庭中清寂,风过竹影,沙沙作响。
“你在此等。”行至书室前,灵萍望着那扇半掩的门扉,低声吩咐。
梅一应声止步。
灵萍将热羹轻轻托入掌中,指腹感到那瓷盏的热度。门帘轻响,昏黄烛火映出书室内的情景。
林枫端坐案前,炉香燃尽,茶水冷透。他一身单衣,玄袍松垂,鬓发微乱,神色间透出几分难掩的疲惫。
案左堆着高高的一摞奏疏,文字细密如蚁,冗若积山。自归府,林枫手中朱笔不停,未及用饭,连水都不曾饮一盏,花了足有三四个时辰,才一一批复完毕。
案右是白浪般一份份由少府征选呈送的卷宗,密密誊着数十家帝都及外郡士族子弟的出身、年貌、性情,皆是世家在权势间投下的筹码。
林枫逐份细阅,一页页翻看,笔迹、用纸,诸般细节皆不放过。他并不只是单纯为帝尊选侍,也借此探出天下士族的风向。
他额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背脊因久坐而微微僵硬,眉宇紧蹙,额角青筋微跳,胸腹处似有一股郁气自胃腑升腾,久久不散。
林枫左手执朱笔在卷宗上勾点,右手已不自觉攥紧,轻轻抵在上腹处。抵腹的手骨节分明,泛着微凉苍白,指腹隐隐透出压抑的力道,衣袂下肌肉微微绷紧。
他气息沉重,唇色泛白,目光却依旧清明,执着地凝在那一页文卷之上,不容自己有一丝松懈。
灵萍素手托着热羹,细瓷微烫,指尖却稳如静水。她脚步极轻,仿佛早已习惯夜来,见那人伏案不休,便一言不发地走至他身侧。
“为何又不好好用饭?”灵萍神色未有帝王之威,只带几分不悦与熟稔的嗔意。
林枫抬头,眼中有片刻茫然,像是意识才从卷宗堆里被她拉出,眼神落在她掌中那盏热羹上,唇角动了动,没作声。
灵萍看着他额上的汗珠与握拳抵腹的模样,心中微紧,语气略急:“上次杏一诊脉时怎么说的?脾脉虚弱、胃气不畅,须得好生调养——你倒好,一点都不记得。日日空腹批奏,熬到戌时也不进一口热食。”
话音未落,她已微微蹙眉,俯身伸手,欲将林枫手中朱笔夺下。
林枫手腕微抬,轻轻一闪避开,仍不肯停笔,低声道:“陛下。”语气温和,隐隐透出一丝倦意。
他拈起案前一份卷宗,食指与中指缓慢地合起文卷,手掌微颤地去抽取下一卷,可动作只进行到一半,便骤然一滞。
一股像被利爪狠狠钩紧般锐利到几乎令人窒息的痛意,自胃腑深处猛地刺上来。
林枫唇角一抖,脸色瞬间泛白如纸,额头冷汗滴落,笔锋颤抖,指节隐隐发青。
他身子一晃,几乎要伏倒在案。
灵萍眼神一凛,伸手将林枫揽入怀中。
“又胃痛了吗?”她低声问,语气之中不知是心疼多还是恼意多,“怎地越发严重了?”
灵萍指尖覆上林枫抵腹的手背,轻抚他攥紧的拳,便又绕至他后背,从薄袍之间试图探出他腹中气息所滞之处。
林枫眉头深锁,唇线抿得极紧。他不愿在灵萍面前显露脆弱,极力将痛意压制在身体深处,可身形已微微发颤,手臂僵硬如铁,连呼吸都透着小心翼翼的压抑。
灵萍探手按住林枫上腹几处穴道,指腹略施些力,感到肌肉紧绷如弓,心下一沉。
她左手稳住他肩膀,右手端起那盏热羹,送至他唇边,轻声道:“喝一点,温胃顺气。”
林枫望着她捧羹的手,眼中神色一动,却缓缓偏过头,低声道:“臣自己来。”语气虽软,却极执拗。
灵萍怔了怔,看着他虚弱却依旧倔强的模样,心口仿佛被人轻轻一拉,隐隐酸涩。她沉默一瞬,低低应了一声:“好。”
林枫接过灵萍手中羹盏,指尖轻触,觉出那温度竟烫得发颤。
他低头凝视碗中清润的热羹,鸡茸温厚,氤氲着老参的苦香。
林枫一口口慢慢将热羹饮下,小半盏入腹,温热的药力渐渐滑入,初时略显微涩,旋即便像春水初融,暖意平顺着胃腑,尖锐的刺痛稍稍舒缓。
他垂眸看了眼那羹盏中余下的汤色,指尖摩挲了片刻,终是轻轻放下。
灵萍坐在林枫身侧,双手环膝,肩背挺直,眉眼间仍有未褪的薄怒。
她眼角余光瞧见他放下羹盏后,微松口气,正欲开口叮嘱什么,林枫却已伸手拂过案前的卷宗,将先前未看的一册摊开,眸光依旧淡静而沉敛,似乎方才那一场痛楚,从未发生过一般。
灵萍眸光一冷,素手轻拂,合上他面前那卷宗,冷声道:“不许看。”
林枫微怔,指尖顿住,抬眸看她。
“何必看这些东西?你明知,孤不愿选侍。”灵萍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眉目清冷如寒潭,映着案上一纸纸世家子弟的名录,仿佛那是世间最令她厌恶的东西。
她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极清,像是怕他不懂,又像是怕自己不坚定。
林枫沉默片刻,眉眼未动,只是收回指尖,缓缓起身,衣袍曳地微响,像在夜中掀起一层清风。
他站定,神情沉静,低声却清晰地道:“陛下难道能一直虚置六宫?”眼神直直望向她,眸底是一片沉沉幽光,像是一潭静水,藏着不可言说的深渊。
“天下人、群臣百官,会如何看待陛下?皇嗣传承又该如何交代?”语气并无责问,却字字如针,句句敲心。
灵萍脸色微变,胸口似被什么堵住,呼吸都滞了半息。
她缓缓垂眸,望了一眼案上摊开的卷宗,那些封签华贵、字体端丽的名录,每一个字都连着家世、门第、族望。
那些人还未踏入宫闱,却已将权势之网织进凤阙。
灵萍倏地站起身来,裙袍曳动,带起一阵冷香,上前一步,直直望进林枫的眼底。
“孤不选侍。”她语气低沉,带着咬牙切齿的坚定,“你也不许看这些伤心的东西。”
灵萍眸子极亮,映着林枫案上残灯之光,仿佛下一瞬便会落下泪来。
林枫一时无言,只是看着她,眼底浮起一抹淡不可察的笑意,带着一丝调侃,又带着一丝探究。
那双素来沉静的眸子微微发亮,他似笑非笑地问:“臣若不看,陛下是想自己看吗?”
灵萍怔了一瞬,忽地伸手攥住林枫的衣襟,像是压抑不住什么情绪,忽然捧起他的脸。
她动作极轻,指尖温凉,掌心却带着微微发颤的热度,缓缓将他的脸抬起,逼着他与自己四目相对,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握住。
林枫身子微僵,却未躲避。
“……萍儿只想看师兄。”灵萍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像是呢喃,又像是宣告,“萍儿只想要阿枫。”
她指腹缓缓摩挲过他左眼下那颗细小的泪痣,动作极柔,诉说着珍惜,更诉说着祈求,带着近乎虔敬的眷恋。
林枫的心被狠狠击中,彷佛连最深处那片冰,也要被她捂化。
他的身子轻轻一震,耳尖蓦地红透,连脖颈都染上一层淡淡的晕色。
林枫下意识地想要避开灵萍的目光,脸庞却被她牢牢捧住,逼得他只能迎着她灼灼的眼神。
那一眼太直白,太赤诚,太过不加掩饰地盛满了爱意与执着。
他垂下眼帘,唇齿轻颤,心中泛起的情绪浓烈得几乎难以抑制——既有不知所措的感动,又有无边酸涩的隐痛。
林枫喉头微动,半晌,方才几不可闻地低声道:“……陛下知道的,这样……不能长久。”
他没有看灵萍,不敢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