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晚词被宫人领到偏殿时,殿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
“陛下稍后就到,许夫人请先稍坐歇息。”宫人躬身退下。
殿内陈设素净,案上只点着一炉香,淡烟袅袅。几卷摊开的奏折压在墨玉镇纸下,字迹清劲有力,是郭听晏的手。
许晚词站在案前,伸手想把最上面那卷轻轻合上——她并非不识字,但在宫里,总要装一装“妇人不谙政事”。
手指刚碰到卷角,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声响。
“——陛下,冷宫旧卷已呈。”
是小太监压低了的声音。
她动作一顿,连忙收回手。
“放在案上。”一个低沉的男声道,“朕自己看。”
声线比殿上更低,更近几分。
许晚词呼吸一紧,立即退到一旁,垂手行礼:“臣妇许晚词,参见陛下。”
门扇被推开,冷风挟着雪气涌入。
萧砚一步步走进殿内,冕服已换成深衣,肩上还沾着几粒雪。
他像是没看见她行礼,只抬手将一叠黄色卷宗接过,随手放在案上,才淡淡道:“平身。”
许晚词缓缓直起身。
他站在案后,低头翻看卷宗,不紧不慢。指节修长,翻纸的动作很轻,每翻一页,纸面都会微微颤一下。
那一叠卷宗中,有一封她极熟悉的——
退婚折。
那张纸上那行字,她闭着眼睛也能描出来。
“许阁老呈:以国事为重,愿撤回许女与东宫旧定婚约云云。”萧砚随口念出开头,唇角似有似无勾了一下,“字真好,像模像样。”
卷宗翻到最后一页,他指尖停住。
“只是最后这一笔……”他慢慢道,“并非许阁老的手。”
许晚词心口一沉。
那是她的笔。
父亲写完退婚折,放下笔时,手一直在抖。她那时跪在地上,看着那张纸,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不知哪来的冲动,她捡起笔,在纸背角落写了四个小字——【愿殿下安】。
写完,她自己都觉得可笑:退婚了,还妄想着对方“安”。
所以她很用力地把纸折好,把那四字折进褶子里。
她以为,没人会看到。
萧砚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身上:“许家二娘子,这四个字,是你写的吧?”
他没有展开纸,只指了指卷宗最末那一行题注——已经被抄录到案卷上的四个小字。
许晚词指尖在袖中悄悄收紧。
她知道,此时否认没有用,只会显得虚伪。
“……是臣妇一时愚昧。”她垂下眼,“当年局势未明,许家蒙太子厚爱,却无力相助。臣妇不敢奢求,只希望殿下……平安。”
她说“殿下”,没有说“陛下”。
殿内静了一瞬。
萧砚看着她,忽然笑了一声:“愚昧?”
“若世上愚昧都如你这般,朕倒不介意多些。”
他的笑意极淡,眼底却没有真正的松快。
“朕被废入冷宫那年,”他语气平平,“听母后提起许家的退婚折,只觉许家凉薄。”
“如今再看——”
他指尖在那四个字上轻轻一点:“原来,你倒还记得朕。”
许晚词胃里有一点烧灼感。
“陛下,”她抬起眼,认真道,“退婚一事,许家惶恐,臣妇亦惶恐。”
“许家押错了人,自当自认命数。若陛下觉得许家有负东宫,只要一纸旨下,许家甘领罪罚。”
“至于臣妇写下那四个字……”她顿了顿,“不过是当日私心。若因此惹陛下不快,臣妇愿在这偏殿里,把它抄上百遍,烧个干净。”
这话说得有些刻意轻巧。
萧砚却没笑。
他忽然收起卷宗,将之整齐放入木匣中,顺手扣上盖子。
“烧不干净的。”他淡淡道,“写出来的字,自落笔那刻起,便不会没了。”
他看着她,声音压得很低:“许晚词,朕记得你退朕婚,也记得你写了‘愿殿下安’。”
“这两笔账,朕都会记着。”
许晚词心里“咯噔”一下。
“陛下要如何算账,许家不敢有怨。”她深吸一口气,“只求将来若有定论,不要牵连无辜。”
“无辜?”萧砚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比如你现今的夫君,郭听晏?”
许晚词的指尖微不可察地收紧。
萧砚像随意般道:“寒门出身,能走到这一步,不易。”
“朕既把首辅之位交到他手里,自不会轻易收回。”他顿了顿,语气却转冷,“前提是,他撑得住。”
他这一句,既像是在说郭听晏,又像在提醒她——
首辅之位,不稳。
“许家退婚,保住了许家。”萧砚慢慢道,“你嫁给郭听晏,可是你自己做的选择。”
“从今往后,你要为这两个选择,一并付账。”
许晚词垂下眼,心里忽然很平静。
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当年退婚,她没有拒绝;后来嫁给郭听晏,她也没有拒绝。
她以为自己只是被安排的人,实则在每一个点上,都默许了自己的命运。
“臣妇明白。”她轻声道,“该算在臣妇头上的,臣妇不逃。”
萧砚看了她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偏殿外却响起快步脚步声。
“——臣,郭听晏,求见陛下。”
声音稳而清清冷。
萧砚收回目光,淡淡一笑:“来得正好。”
他抬声道:“进。”
门扇再度被推开,冷风裹着雪雾灌入。
许晚词缓缓侧过身,与迎面进殿的男人擦肩而过。
那一瞬,她听见他压得极低的一声:“晚词。”
她没有回答,只在掠过去的袖影间,悄然收紧了指尖。
——帝王、首辅、首辅夫人。
这三个人,从这一天起,真正站到了同一座殿里。
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