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元载元年,正月初三,晨。
巳时未至,皇城却已自沉睡中惊醒。钟鼓声自巍峨城楼震荡开来,一声重过一声,穿过重重宫阙,直抵内廷。
汉白玉阶上铺着新换的朱红毡毯,被夜里残雪洇湿,颜色更深,像刚晕开的墨。金銮殿高高压在天色下,显得格外森严。
女眷席设在大殿偏西的回廊下,轻纱半卷,隔着朦胧帷幕,可见殿内佩玉叮当,百官如潮,三跪九叩。
许晚词端坐席末。
她穿绛红对襟锦袄,外罩一件月白斗篷,领口露出一线羊绒白边,看上去温婉端庄,恰好是“首辅夫人”该有的模样。
袖中一方丝帕被她无意识地捻皱,指尖微微有汗。
——今日,是新帝登基。
也是当年册立为太子时,她名下的那位未婚夫,真正坐上天下之位的日子。
“陛下驾到——!”
殿门忽然洞开,韶乐大作。
内侍一声高喝,殿内百官齐刷刷俯身,衣袂铺开,像墨色海浪一齐伏倒。香烟被声浪冲得四散,又在穹顶下重新缭绕。
帷幕后,许晚词忍不住抬眼。
玄色冕服的身影自玉阶尽头缓步而来。十二旒玉珠垂在他眼前,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下颌线条和薄唇。日月山河绣于袍上,远看是一片沉凝的玄色,把他的身形衬得更挺拔。
步子不快,但每一步都准准落在玉阶刻好的位置上,连半寸偏差都没有。
——那是大周新君,萧砚。
也是三年前,她亲手退掉婚约的那位太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震得梁上的金龙都似乎一颤。
许晚词低下头,眼睫投下一片阴影,视线落在膝前规整的裙褶上。
身侧小丫鬟轻轻扯了扯她袖子,将她的头又往下一按:“少夫人,再低一点,仔细被人看见。”
她含糊应了一声。
今日,她只是以“内阁首辅郭听晏之妻”的身份进宫——
不是许家二娘子,不是当年册封名录上的“太子妃人选”。
她知道自己的位置,如今只配坐在女眷席最后一排。
殿内仪程一项项进行,礼官高声诵读册文,太后由宫人搀扶升座,老臣在禁军扶持下颤巍巍跪拜。起起伏伏之间,一个新朝正式落定。
许晚词看着殿内那一点明黄,不由自主想起三年前的冬夜。
那时也是大雪。宫中流言四起,东宫被问罪,许府书房灯火通明。她跪在堂下,看父亲提笔写下退婚折,一笔一画都带着决绝。
等到太监捧着明黄诏书来到许府,册立“许晚词”为太子妃人选,不过才过去短短两年。
世事翻覆,不过一纸之隔。
“众卿平身。”
新帝的声音从殿内传出,穿过帷幕,稳稳落在她耳里。
比起东宫时期,声线更沉了一些,少年气锐意被压下去,添了几分冷淡的威严。
百官起身,站回各自的位置。礼官开始宣读新一任命官员。
“即日起,原吏部侍郎郭听晏,擢升内阁首辅,兼领吏部尚书,总摄庶务,辅佐陛下。”
殿内气息明显顿了一下。
首辅之位,权柄滔天。如今落在一个寒门探花手上,多少人心里都要重新打算盘。
帷幕后女眷席也微微骚动起来,许多目光若有若无往她这边扫。
“许夫人真是好福气。”邻侧一位诰命夫人压低声音,似笑非笑,“嫁个寒门读书人,转眼就是权相夫人。”
许晚词侧头,笑得温顺:“夫人说笑了。大人出身寒微,自当多用心为朝廷出力,晚词不过陪着抄抄账、烧烧香。”
一句把功名推干净,顺便把“权相夫人”的风头也压回去。
那诰命夫人被她堵得一愣,随即掩唇笑了笑,不再多言。
乐声再起,文武迁升,各有所属。
许晚词静静听着,只觉得每一个名字落下,都像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
而她嫁给郭听晏,从今日起,也算真正站上了棋局的一边。
“内阁首辅郭听晏之夫人许氏——”
礼官忽然换了一个调子:“宴后,随驾入后殿候旨。”
满殿一静。
以一介夫人之身,得召入后殿候旨,实属罕见。
许晚词在众人视线下站起,抬手行礼:“臣妇遵旨。”
她听见背后有人低低吸气,也听到有命妇压着声笑:“首辅夫人不同寻常。”
她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只在心里很平静地想了一句:
——萧砚要见她。
不是以曾经未婚夫的身份,而是以新帝的身份。
既然是新帝,那便是主子见臣妇。
她只需按规矩行礼,说适当的话,不多,也不少。
这就是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事。
走出帷幕时,殿外雪光刺得人眼睛发酸。
许晚词下意识抬了一眼御阶。
只见高处新帝尚未退场,正与太后及几位重臣低声说着什么。
不知是否错觉,他的目光从人群上扫过,在她身上轻轻一顿。
她心口微微一窒,旋即垂下头。
——不管他记不记得过去,她都不能再记。
她脚步不停,朝宫人指引的方向走去。
而那道目光,直到她身影消失在廊角,才缓缓收回。
这场登基大典刚刚落幕,新的棋局,却已经悄然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