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温怜怜哽住喉咙,险些出声。她几乎快认不出来沈昭仪了。
记忆里,娘在外是个很端庄贤淑的慈妇人,被沈家教养得极好。
舅舅在外领兵打仗,大多是连战连捷,于是朝廷内无论什么品阶的人,都会对她敬重三分,也免不得恭维几句。
但是她最终都会将功劳归结到日夜操劳的圣上,亦或勤勤恳恳的大臣们。就这样在言语转圜之间,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位慈妇人,可以是妆台前尽心挑选首饰的宫妃,可以是叮嘱自己天冷添衣的慈母,也可以是哥哥搏战沙场时想要护佑的妹妹。
但绝对不应该是现在这样,跪伏在潮湿霉烂的稻草堆上,素白囚衣浸着深浅不一的血渍,最触目惊心的是指节间的红痕。
温怜怜鼻子一酸,强忍着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她下意识别过头,只能尽力克制原主心绪引起的身体颤抖。
会想办法的…会有办法的,别伤心。温怜怜轻轻呼吸,她心里安抚着且微长乐,虽然不知道管不管用。
奚韫的眼睫垂下,默默观察身侧的人,果然是未经世事,只是至亲之人受些折磨,她便就受不了了。
那她大概是没见过亡国之景。
城池失守,敌军如饿狼,如野鬼肆虐宫中,马蹄声似雨,伴着嚣张的鼓点,几乎要震穿耳膜。见败局已定,无力回天的帝王帝后亲手点燃宫殿,好让葬身大火之中的灰烬,掩盖他们唯一儿子逃出生天的事实。
而现在,奚韫望向密牢中,其实那些血痕再多上几道也无所谓。
比起他幼时所见的那些尸山血海,父王母后最后一刻望向他的决绝,这才到哪。
他痛恨且微朝。
是这个朝代用最肮脏最毫无人性的方式,覆灭了他的国。于是他私心地痛恨每一个依附它,安享于它的皇子、宫妃、大臣,
又甚至,也包括现下眼前这个无辜少女。
温怜怜感觉到安抚原主的方法有用后,又掏心掏肺说了几句,眼泪果然止住了。
她回转过身,稍抬眼帘便撞入一道视线。
深邃又晦暗不明。
空气滞住一瞬,温怜怜没再和那道视线碰撞。
奚韫这是什么意思?
他将她带来亲母受罪之处,难道是想看她着急,攻破她的心理防线,好尽快相信他,把证据交出来?
奚韫忽然一抬手,朝身后的侍卫比了个手势,飞鸿点头示意,顺着密道返回不知道去哪了。
密牢内,面对沈昭仪的缄默不语,三皇子已经逐渐失去耐心。他慢慢抬眼,眸色狠厉,示意身旁的侍卫,一些奇形怪状的物什立时被呈上来。
又要继续上刑?!
温怜怜这下是彻底忍不住了,她起身就要返回。
三皇子动用私刑,她就是不去找刑部分说,也要找御史台分说,这满地的血就是物证,至于人证…
她一把被奚韫揪回去,又被迫蹲下。
人证?这不是现成的?温怜怜看向奚韫,他却示意她看里面。
静默无声的密牢里传来动静,那是皇上赋权奚韫调使的监天卫动了。
“不好殿下,有人来了。”三皇子的侍卫尽力压低声线,语气却是难掩的慌张。
毕竟动用私刑,若被看见,再怎么殿下也少不得被御史台参一本,回头又要拿他们这些下人出气。
三皇子倒是不急,取来帕子擦擦手,语气略显无趣道,“沈昭仪,本殿今日就不与你为难了。只是等会儿,你这一身血痕如何解释,就靠你自己了。毕竟,七皇子即将没了沈家军支持,日后当真是,孤、立、无、援。”
沈昭仪紧咬着唇,眼角沁出眼泪,无力埋下身子。
七皇子要是再出事,就当真没人能护得了长乐了。
三皇子满意一笑,随即搭上一旁侍卫的肩,通过密牢的别道轻功速出。
沈昭仪终于呕出一口血,她撑着地面勉强坐起,回想三皇子刚刚说的话。
果然,这次安给她的私通罪名只是开始,对方最终还是冲着沈家军来的。
若三日后会审,这私通罪名坐实,即便对方拿出污蔑沈家军的证据。哥哥还有沈家被关诏狱密牢,难以施展拳脚,到时又有谁来替沈家军辩驳呢?沈家这些年,因为手握重兵,从未主动与朝内大臣结好过,现下真是孤立无援。
“娘!”
沈昭仪显些以为自己幻听了,这不是长乐的声音吗?
温怜怜解开大氅,一瞬给沈昭仪披上,她尽力克制自己不去看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只是跪坐下来,抬手拂去沈昭仪眼角浑浊的泪。
娘现在已经够痛了,若是让她看到自己哭,只怕会跟着更加难过。
沈昭仪看着自己的女儿,好些天没见竟瘦成这样,这该是吃了多少苦,一时有千言万语,都只化作一句,“长乐,为娘对不起你。”她抬手握住女儿的手腕,感受到至亲至爱之人的温度,在此处寒冷的地下,是很大的慰藉。
温怜怜微微摇头,她上前轻轻抱住沈昭仪,让原主感受到娘的存在,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此刻像有了归宿。
沈昭仪松开她,依依不舍看了她好一会,才发现身后奚韫的存在。
“这是怎么回事?”沈昭仪眼神示意温怜怜背后。
“娘,沈家一案涉叛国嫌疑之后,现下已移交首辅大人主审。听说首辅大人为人正直,立场中立,为朝中清流之首,最得圣上信任。娘你说,他会还我们沈家清白的吧?”
温怜怜借由此话试探奚韫,沈昭仪也哀哀看向奚韫,她原本不想让女儿牵扯这些事,可那个稚嫩娇弱的女儿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倔强不肯流泪的模样,仿佛在告诉她,你可以依靠我。
奚韫看着这母子二人,了然一笑,“那是自然,若沈家为清白,我奚某定会义不容辞,替圣上铲除污蔑之人。”
话音未落,监天卫的人就带着几个丫鬟模样的人进来,丫鬟们有的提着吃食,有的拎着药盒,还有的带着床铺子和打扫洗漱的物什,恭恭敬敬列在一旁。
沈昭仪和温怜怜面面相觑,奚韫摆了摆手,那几个丫鬟就忙活起来。
“先不着急谈正事。”奚韫模样坦然,继续说道,“沈昭仪既刚受苦刑,六公主又大病初愈,本官也不忍再审。你母女二人难得团聚,先用顿好饭罢。”
随即,就领着其他人到外牢安歇处侯着。
丫鬟们开始安置沈昭仪,给她洗漱抹药穿衣,又开始打扫布置周遭。
直到一方小桌上摆上清淡可口的温粥菜肴,温怜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确实很饿了,只是因为些才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倒忽略了正常感受。
沈昭仪没有怎么接触过这位首辅大人,听说过他手段毒辣,就是这么毒辣的吗?她和温怜怜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奚韫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但也确实饿了,母女二人忧心忡忡地用起饭。
温怜怜夹起一块蛋白放到沈昭仪碗里,现下丫鬟们都退去,这间干净起来的密牢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
她们一起用过无数次饭,但从没像这顿一样难得。沈昭仪小口吃下女儿夹过来的菜,慈爱地看向她,其实苦中作乐也蛮好,至少看到心系的人平安在侧。
二人难得的这次团聚,使她们不觉间对这位首辅大人有了些许好感。毕竟见识三皇子私自动刑的狠绝手段过后,两相对比之下,奚韫突然的示好,就显得格外人道。
“娘,”温怜怜见沈昭仪已经吃得差不多,开口问道,“舅舅被捕入狱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我记得,他曾彻夜秘密入宫找过你。”
且微长乐那夜做了噩梦,迷迷糊糊起身,叫宫女带她去母妃的宫殿,刚好撞见沈南,也就是她的舅舅在和母妃在说话。
沈昭仪回想起来微微点头,那夜哥哥确实忽然大半夜前来,带来一幅画,很是奇怪,说是谁的真迹,叫她悉心保管好,但随即想到什么,又直接将画挂于殿中。
“就只是送来一幅画,我只当他又重拾少时喜好,痴迷金石字画起来,又半夜来找我同他鉴赏,现在想想,确实有些突兀。”沈昭仪放下筷子。
温怜怜敏锐捕捉到要点,一个已过而立之年的人,怎会莫名重拾少时喜好?
看来温怜怜之前猜想的没错,原主记忆里的,就是沈南捧着幅画,张望四周似乎想要挂到哪里的画面。
这画,沈南最后确实是交给了母亲的,不仅仅简单拿来鉴赏一番就带回去
所以,那幅画,确实不简单。
也许是一个线索,也许是沈南给沈家准备好的一条后路,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沈家出事之后,来接应这幅画的人没有出现。
温怜怜感觉她这是赌对了。
先前,她确实是在对奚韫撒谎。她没有任何有力证据能证明舅舅清白,只是在赌那幅画的可能。
也在赌,一个深谙兵法,战功累累的统帅不会预料不到沈家未来的处境,不会不留后路。
所以现在,温怜怜心中终于有了些许底气。
不管奚韫是真的忠心不二替圣上办事,还是有自己的目的,温怜怜都有了和他谈判的资本。
因为从种种迹象表明,奚韫,在向沈家示好。
他和自己一样,都不希望沈家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