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就动手?
这一刻,顾归尘如遭雷击,他居然被吓得立马松开了对方的双肩,连退三步,自己都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心理,惶急摇头道:“不,我……”
洛朝见他脸色一瞬煞白,一幅惊慌失措的样子,也有点讶异。但他没来得及多想,就将准备好的话继续往下说了:“如果你不急着动手的话,我想请求你,能不能等到月亮上来?”
“月亮?”顾归尘这才惊魂稍定,下意识反问着。
“是啊,月亮。”洛朝说着,目露伤感,抬头望向天空,“临死前,我想再看一次月亮。”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等的话,立刻就杀了我也没关系的。”
“没、没事的,我可以等的。”这下顾归尘总算松了口气,他刚才简直浑身冷汗直冒,因为心理上根本没准备好呢,真怕被赶鸭子上架。
“毕竟,这也没什么好急的。”他说着,也不自觉望向天空。
此时已是午后了,太阳不高不低地挂在天上,看样子距离月亮升起还有不到两个时辰,也就是说,洛九陵的生命亦只剩两个时辰不到了。
太奇怪了,为什么他也会觉得伤感?
“谢谢你的成全。”洛朝轻声道谢后,就再没有说话了。
结果,两人一言不发地共同望着天上的太阳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洛朝提议道:
“何苦一直傻站在这儿,我们不如坐到屋顶上去吧,在那里看月亮还更清楚些。”
顾归尘点点头答应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他们便一起坐在屋顶上等日落。绝大部分时间里他们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冷不丁有谁说了句话,也像孤独的自言自语。
“你说,今晚的月亮会是怎样的呢?”洛朝喃喃自问。
“我不知道。”顾归尘呆呆答道。
也说不清缘由,现在他心中既惆怅又迷惘,连表情也变得茫然空白了。
又过了一会儿,洛朝叹道:“如果是满月就好了。”
顾归尘默然片刻,才问道:“为什么,得是满月呢?”
“因为……”洛朝恍惚出神了几秒,“我有些怀念。”
此时,已然临近傍晚,夕照洒落在他们身上,也为本就破败荒凉的前院镀上了一层昏黄的光晕,无端端倍添凄凉。
可他望着这黄昏日落的景色,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许多画面,都是前世他与朋友们共度中秋佳节、欢聚赏月的场景。
只因他在这个世界的生辰,恰好落在八月十六,所以每回庆生时,总是和中秋节一起过的……夜空中那轮明月啊,真的承载了他太多美好的回忆。
“月圆,也象征着团圆,我很爱这个寓意,所以从前格外喜欢过中秋的。哪怕不是中秋,每逢月圆,也都更愿意邀上亲朋好友一起赏月……”
他说到这里,又沉默下去了。
终归,前世种种而今皆已沦为梦幻泡影,无从去怀想了。
可如果他死前,还能够再看一次那般皎洁无缺的明月,那该多好呀。
而旁边的顾归尘听了他这番话,不由得也想起曾经亲人们都还在世的时候,一大家子团聚在一起热热闹闹过中秋的场面……对比眼下凄凉的景象,竟越发伤感了。
他望着天边那落日一点点西沉,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沉了下去。
心绪实在难平,以致他时不时扭头看向身旁的少年,却见对方的神色始终是一片平静,那么无声无息也无动作地眺望着远方落日,好像一点也不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感到悲伤。
然而对方的态度越是平静坦然,倒令越他难受,他克制了又克制,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想死呢?”
洛朝听言微微一怔,也没料到他会这样问。
可惜这个问题太过私密了,实在难以向外人诉说。结果,犹豫片刻后,他只是扭头对着顾归尘轻轻摇了摇头——这刹那,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归尘则愣住了,又眼见着他仍将视线转回远方,恢复了先前眺望夕阳的静默姿态,显然不打算再给出进一步的解释了。
虽然,明知对方不予回答是正常的,可这之后,顾归尘的心情还是因此变得更加低落。
他一度难过到埋下头去,心道:为什么想死,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真的不知道吗?
也许,他就像我一样,已经失去了全部重要的人,也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继续活下去。
顾归尘甚至觉得,某种意义上,洛九陵的处境还不如他呢。他自己起码还有一个“弑帝证道”的执念,做不到就无颜去到黄泉面对亲人,所以万万不敢寻死的。
可洛九陵刚才却说,他已经放下了全部执念,在此世没有任何遗憾了,既如此,他又怎么可能还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呢?
人生在世,怎么能活得这么艰难痛苦啊?
顾归尘是越想越伤心,所谓物伤其类,大抵如此。他觉得自己都快要忍不住哭出来了,但又不敢真的哭出声来打搅对方,结果只能死死咬着唇,努力把泣音咽下去。
另一边,洛朝却无从察觉身畔青年在悄无声息中渐渐汹涌的悲伤,他专注地眺望着落日,心中只是有点感慨:
没想到,临终之际,竟会是这样一个前生从未相遇的陌生人陪着自己。而且这个人,还将成为此世间唯一一个曾见过他的人了。
“你说,我死后,你还会记得我吗?”他下意识地呢喃自问。
“你在想什么呢?”顾归尘正悲痛时又听到这种话,不禁更难受了,语调里简直带了点悲愤。
“也对。”洛朝却误解了,笑得很释然,“毕竟我们才认识了不到一天,你会忘记我也很正……”
“我死都不会忘记你的!”他到底没忍住抽泣了一声,哽咽间,语气却是无比的理所当然。
洛朝:“……”
不是,你这说得也太夸张了吧?
他内心既震惊又汗颜,忽然意识到,这红衣剑客对于他的执念,或许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刻得多——哪怕对方是执意想要他去死。
不过,不管对方这执念再怎么深刻,等马上他死了,这个人到底会陷入怎样的情绪,这一切身后事也都与他无关了,唉。
接下来,两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都没有再说话了,气氛严肃得好像洛朝等下真的能死掉一样。
而不知不觉间,天色也渐暗了。西边落日过半沉入地平线,虽未彻底沉落,但明月已经隐隐显现于夜空。
那时,两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结果,呈现于夜空的只是一弯细细的月牙儿。
顾归尘也没料到这最终的景象竟与期待中的南辕北辙,他呆愣了片刻,忽然扭头看向旁边的少年,问道:“你,要再等半个月吗?”
洛朝却没有回应他,只是仰望着天空这弯月牙儿,又沉默了许久。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太阳不见了,他才轻舒了一口气,一瞬间像是彻底放下了人生的所有,望着明月摇头笑叹:“不,不用再等了。”
想来也是寻常,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如何能企望他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小小的愿望,就一定能实现呢?
就这样吧,接受临终之际这轮残月,正如接受他已经彻底归零的、空白残败的人生,就在此时此刻,坦然赴死罢!
于是这边的顾归尘,都还没从他的回答里反应过来呢,就忽觉身边人影一闪,眼见着少年轻盈地跃下了屋顶,站到了前院的正中央,仰头直视着还坐在屋顶上的他,语气坚定又平静地说:
“就在这里,就现在,动手吧。”
这下子顾归尘完全傻掉了,他忽然觉得这夜风太凛冽,吹得他浑身发冷,都控制不住地打了个激灵。
其实他想说“可我根本还没准备好呢”,但是被少年灼灼的视线盯着,他哪敢露出半点怯意?
于是他只好咬紧牙关、硬着头皮也跳下了屋顶,也缓缓走至少年的正对面,右手则慢慢摸上了腰间的剑柄。
“刺啦”一声,剑刃出鞘。
再一次,雪亮的剑刃横亘于他眼前,将他视界中少年那张面庞切为了上下两半。
直面着少年这张对他来说依旧只能算陌生的脸,方才那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又一次涌了上来,也使他感到无与伦比的荒谬:
不,现在这情形,和我原本想象中的最终决战,完全不一样啊!
在他曾经的幻想中,他们肯定是在万众瞩目之下进行的决斗,那场面一定是无比壮观的、过程亦是轰轰烈烈的,结局则是悲惨壮烈的。
他幻想中的洛九陵也定然不是眼下这幅贫寒落魄的打扮,而是身着传闻中那身华贵威严的黑底金纹龙袍、腰佩仙剑。
然后他孤身一人上前宣战,对方也自然会露出高傲不屑的冷笑,向他鄙夷道:“区区蝼蚁,也敢挑衅本尊?”
接着洛九陵将仙剑出鞘、挥手向他斩来了,只见那剑招气势如虹、剑光横断天际……他也旋即抬剑格挡,挡了一招、两招、三招,直到第四招,他终是没接住,就被洛九陵给一剑噶了。
好吧,虽然这设想中的结局听上去相当没出息,死得甚是窝囊,但设想不等于妄想。在妄想中他当然可以肆无忌惮地将洛九陵踩死在脚底,可如果是基于现实中巨大的修为差距作出的设想,他就会觉得:我能挡下三招,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甚至会认为,那已经算得上一种荣耀的死亡。
说来也可笑,在过往千余年人生中,他也遇到过不少年纪远超过他、修为也高过他整整一个大境界的强敌。
多少次陷入生死绝境,局面糟糕到他自己都觉得这次必死无疑了,可每到这时,竟总会有一个声音从脑海深处冒出来,告诫他绝对不能放弃。
那是一种无比坚定的信念:我绝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这群肮脏的败类手中!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九陵帝尊,那修为天下第一的至强者,才有资格杀了我!
我即便要死,也只可能死在洛九陵手上,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取我的命!
要我死?就凭你们这些败类,根本不配!
估计他若把这想法说给任何外人听去,都会遭到无情的嘲笑吧。可正是这般荒唐可笑的信念,无数次支撑着他从绝境里爬了出来,甚至屡次在他自己都快要放弃生念之际、乃至想要自我了断之时,刺激着他必须活下去——哪怕苟延残喘、狼狈不堪,也必须活下去,要一直活到和洛九陵决一死战那一天。
可结果呢?如今决战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却与他的想象天差地别啊!
曾经他瞧不起某些敌人,视他们为败类,不甘心死在这群东西手里。可现在一看,论气势论威严,论武器论修为,眼前这个少年,好像还远远不如他当年深深鄙视的那些敌人呢!
抛开那稚嫩的面孔不谈,就说这少年连浑身的衣衫都破破烂烂的、打满了补丁。试问谁看到这样一个人,会觉得他是传说中的九陵帝尊啊?若说他是个不幸流浪街头的孤儿少年,倒很合适。
所以又悲催了呀,顾归尘还是觉得自己天杀的下不去手啊!
因为此时此刻,他感受不到任何与天命宿敌进行轰轰烈烈宿命对决的悲壮感,反而他一旦试想马上一剑挥出扼断这少年的咽喉,就会不由自主产生一种自己在虐杀底层贫苦少年的强烈负罪感。
他不禁要再次怀疑自己在做梦了:不然,难道我千余年来,就恨了这么个看上去弱小无辜又可怜的玩意儿?
太虚无了!这虚无感,不啻于花费他毕生积蓄买回了一个假冒伪劣产品,让他悲愤到很难不产生对天呐喊质问的冲动:
老天爷啊!我那个一生也无法打败的天命宿敌、那个位列修真界第一的至强者去哪儿了?
我不接受眼前这个人是洛九陵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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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