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都以为我们是道侣 第26章 汐河往事（四）

顾归尘却瞬间误解了：不存在？这意思是说，他想要感谢的那些人，现在都已经去世了？

这让他一下子联想到了自己：等等，如果曾经出现在洛九陵生命中的那些人，那些给予过他温暖、陪伴他走过某一段时光的人们，而今都已不在人世了……这形容的，不也是我自己吗？

想到这里，他的心脏竟然也随之倏而变得冰冷，像是骤然间沉到了冰水里。

哪怕，他刚刚还在心底恨恨地诅咒对方“去死”，可现在，看着这个垂首哭泣的少年，想到对方和自己类似的处境，他竟然控制不住地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今日之前，或许打死他也想象不到，有天他会同情起自己的天命宿敌。

可如此荒谬的事情确确实实发生了，他都感到恍惚，正发怔时，又听到洛九陵哭道：

“我原本还想着，我马上就要死了啊，死前，肯定要对他们留下一些祝福。我想说，祝愿你们今生今世，一切都能得偿所愿。又倘若我死后，灵魂真的能够升天，我一定会在天上庇佑你们的。”

“可转念一想，他们都已经不存在了，我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义呢？简直是自欺欺人。”他笑得无比自嘲。

都不必提，这些源自前世经历的祝愿，未必适用于今生——因为没有了他的介入，那些故人们在今生的遭遇，极有可能与前世不同。

只说，人死万事成空，所谓能去到天上庇佑生人，不过世人幻想出来的一种自我安慰。

如果他真的在意这些人，为何不干脆选择活下去，并身体力行地帮助他们呢？

可其实他已经选择了自尽这条路，已经怯懦地做了逃兵，等于将前世众多亲朋弃于不顾了……临死前再来说这些煽情的话，好像他多么放不下似的，岂不反而显得虚伪？

顾归尘却因为误解了他这话的意思，都听得于心不忍了，忍不住劝慰道：“其实，只要你的话是出自真心，说出来又何妨呢？”

“也许，冥冥之中他们也是能听到、能感受到你的心意的。”

洛朝听言却惨笑一声：“不，哪怕他们真能感受到，我也已经没有资格再对他们说这些话了。”

“你明白吗？是我自己要选择了断的，是我对不起他们。”

尽管，他的今生就到此为止了，那些故人再也不会与他相识，也更不可能来指责他私自离去的行为……可这丝毫不能减轻他心头的愧疚。

他忽然觉得，刚才何苦停下来举行什么临终仪式呢？

说到底，只有真正意义上活过的人，才有资格去祭奠自己的死亡，去感谢曾经的相遇，并留下对世界的最后祝福。

然而他这人生已然回归至一片空白，一切都清零了，又哪里值得在死前郑重其事地哀悼呢？既然无可祭奠，也就当然不必举行什么死前的仪式。

若要强行去哀悼，结果不过是再度提醒他这活也枉然、死也枉然、也愧对了所有人的残忍现实，还不如方才就直接一剑受死来得痛快，起码免于在此刻徒劳地回忆前世种种，凭添苦恨、自我折磨。

甚至凭空里又生出几分不甘心，使他原本坚如磐石的求死信念都发生了一丝轻微的动摇：终归他原先对于死亡的想象，根本不是现在这样的啊！

虽然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什么盛大的丧礼，但他也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最终竟然死得如此仓促、荒凉、虚无。

须知前世千余里，他送别过太多人，见证过太多次生死，也看到，几乎每个人离世之前，都会在遗言中留下对在世亲朋的祝福。

他一度羡慕这样的死亡，觉得：人若能怀抱着对人与事的美好期望离开人世，堪称幸福的死。

而且，正因为逝者已逝，哪怕这祝愿在未来其实破灭了，逝者也无从知晓。

这样一来，逝者死前对人世的种种期盼，就成了一种永远不会幻灭的美好希望了。相比之下，反而是活人更煎熬，活得越久，遭遇的苦难和幻灭就越多。

所以他才那么渴望死亡啊……怎料，真到了他临死这一日，却没有任何亲朋能来送别他了，他也无法在遗言中留下对别人的真挚祝福。

乃至，对于死后他再也无从知晓的那个未来，他也不可能抱有什么美好期望了。

因为前世的经历，已使他能够预知太多悲剧的发生，这导致他即便在此时幻想未来，所感受到的也只有痛苦和忧虑，而不是希望，更不是幸福。

乃至越去试想未来，就越愧疚、越折磨，可他难道能够鼓起勇气再活一世吗？不，对此他早已作出回答，他实在撑不下去了，他根本没有余力再活一次了。

他终究只能愧对所有人。

“我、我实在对不起他们，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他越哭越崩溃，“我不仅放弃了对于他们的责任，还辜负了曾经他们对于我全部的善意期许。分明他们都对我说过的，希望我一生喜乐安康，希望我能好好地活下去、能一直得到幸福……”

“可结果呢？我没有得到幸福，还马上就要死了，还是自己去主动寻的死，就要这样一无是处地死去，到临了什么都没能做到……”

顾归尘越听越怔忡，见对方失魂落魄的模样，一瞬间竟然觉得看见了自己，心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已故的亲人们离世之前，几乎都对他说过：“阿尘，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

可是，千余年来，他却始终没能找到一个真正心甘情愿为之活下去的理由，但他更不敢去试想自我了断，因为那样就彻底辜负了亲人们离世前对他的最后期许。

哪怕找不到任何理由，他也必须好好活下去，否则就无异于犯罪。

想到这里，他几乎也要心如死灰了，这一刻，他对洛九陵的同情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结果洛朝正埋头兀自哽咽时，忽感觉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迷茫中抬头一看，只见这红衣青年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跟前，正一脸诚恳，眼神万分同情地看着他说：

“假如你实在有话想说，却又想不到能对谁说，不如，就对我说吧。”

“就算你想要感谢的那些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你眼前不也正站着一个大活人么？你可以来感谢我的呀！虽然我貌似也没什么值得你感谢的地方，哦不，等等……”

顾归尘说到这里，两眼蓦地一直，这才猛然想起来，就在不久之前，洛九陵还热泪盈眶地捧住他的手，说了一堆“感谢你来取我性命”之类的话。

“你好像已经感谢过我了！”

话落，他忽然觉得还挺尴尬的，又略一思索后，表示：“唔，既如此，感谢这一节便略去吧，你就只需要祝福我几句就好了。”

而这边洛朝才听到一半时，双眼便已瞪得老大了，一时间惊讶得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对方——这提议荒谬绝伦到甚至一下子打断了他刚才万分悲恸的情绪。

“欸，你别作出这种表情嘛，我知道我方才对你的态度有些差，所以你可能也并不想祝福我。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给你嫌弃的余地了。这周围一时半会的也找不到别的活人了，你就只能祝福我了……有，总比没有的要好呀。”

洛朝听了他这番歪理，表情瞬间变得更加一言难尽了。

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太过荒诞了，委婉拒绝道：“这真的合适吗？我们毕竟非亲非故的……”

“唉，你听听，这就是你看不开的地方了。你想想，你马上都要死了，还需要在意亲不亲、故不故的问题吗？”

顾归尘一副看透了世态炎凉的样子，摇头唏嘘道：“反而，你想说的话，至死也没能说出口，这才是最值得悲哀的吧？”

“所以，只要还能有个活人聆听一下你的临终感言，就已经算幸事了，何必去挑剔这个活人是谁呢？”

洛朝：“……”

虽然这通道理听上去依旧很荒谬，但是，他倒也觉得，如果这个临终仪式就这么草草结束了，确实挺堵心的。

于是他皱着眉，万分纠结地考虑了又考虑，最终居然还是决定接受这个方案了，心道：

假如从一开始就没想到要举行什么临终仪式，那也就罢了。偏偏是他自己先决定，想要死前再对这世界做个告别的，倘若一通郑重其事到最后还是无话可说，反而倍添孤凄感了。

罢了，就当是临终前找个演员来配合他一下，成全他对死亡的最后一点幻想，让他走得体面一些吧。

唉，真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啊。

作下如此决定之后，他就也严肃了面孔，相当郑重地看向对方问道：“那我该怎样祝福你呢？”

顾归尘却一听就很不在意地摆摆手，十分宽容道：“这我肯定不挑剔的，你就随便捡点好听的吉利话说吧。”

洛朝便想了一想，因猜到他多半是大氏族出身的，就说：“那我祝你家和万事兴，父母师长皆长寿安康，他们都能爱护你、提携你……”

怎料顾归尘听了直接呆住：“可我早就没有爹妈了，师祖、师尊、小师父也都逝世了。”

“额……”洛朝汗颜，这才想起来这家伙前世的年纪和他差不多大，都是修行千余年的人了，父母师长早已亡故也很正常。

他立马找补道：“那就祝你和你的兄弟姐妹，或者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都能和谐相处、守望相助，乃至生死共进退。也祝你能结交到知己至交，无论何时何地遇到何等困境，总能得到某位亲朋的帮助，不至于孤单一人面对……”

然而顾归尘越听眼里越没有光，不等他说完，便有气无力道：“可是，我的兄弟姐妹们也都去世了，我也没有朋友。”

“啊？抱、抱歉啊，我没想到你这么的……嗯，那至少你还有子侄辈、或者子孙辈的亲戚？”洛朝心想这下总不至于没有了吧，“就祝你这些晚辈们将来都能前途似锦，而且都很敬爱、敬重你……”

岂料他不提这个话还好，一提到这个，顾归尘瞬间就想到自己那惨死的一双侄女儿，这次几乎是哭嚎着打断了他：

“可是，晚辈也都不在了！”

什么？！——这下换成洛朝发自内心深感震撼了。

他心内惊疑：虽然这家伙极有可能是中域七族的后裔，但论理身世也不应该这么凄惨啊。

因为他分明记得，前世，氏族宗法制的统治固然被宗门制度取代了，但中域七族随之而来的倒台，本质只是一种分裂。

事实上，当年他在中域建立皇权之后，并未对七族子弟采取赶尽杀绝的措施。所以，在他的印象里，很多原先从七族里分裂出来的小家族、或干脆脱离出来的个人，后来也都顺利融入了宗门体系。

而且这类人往往自带家族底蕴，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么，总的来看，他们过得还是要比绝大多数贫寒出身的修士更好的。

此人如果真是七族出身，何以能沦落到这如同赵氏孤儿般的境地？

他越想越惊异，结果不假思索就问了出来：“你该不会是家里得罪过什么大人物，被灭门了吧？”

“你、你才被灭门呢！”顾归尘正悲痛时又听到这种话，立马就生气了，“有你这样祝福人的吗？”

“啊……对不起，我刚刚这话太唐突了。其实我只是想问你，你应该还有在世的亲朋吧？”

“什么在世不在世的？你这人就不会说点人话吗？”顾归尘明显更愤怒了，两眼都要喷火了，“谁说他们都过世了？他们分明都还活在我的心里！”

洛朝：“……”

这听上去更惨了啊，不仅是孤寡到亲朋好友全部离世的程度，而且他自己心里还放不下呀。

讲真，洛朝原本觉得前世的自己已经活得够孤独了，怎料眼前这家伙的孤寡境地还要更胜一筹——长辈与同辈也就罢了，如何能寡到连个晚辈亲朋也找不出了？

这惨的啊，他都忍不住要深感同情了，加上这个话头还是由他引出来，结果却触动了人家的伤心事，搞得他也十分惭愧，立刻连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住你，我完全没料到你会是这种情况。也是我太想当然了，因为在我自己的观念里，权势财富名誉地位都是其次的，我一直觉得人生在世，最难得的就是能有真心待你的亲朋一直陪伴你，所以我没多考虑，就直接这样说了……唉。”

顾归尘本就已经沉浸到往事的悲痛中去了，此刻又听到这番话，更加哀痛欲绝：“可我没有了，已经没有人能陪我了……”

他倒也完全赞同“亲朋最重要”这个观点，可恰恰是这些最宝贵的人，他已然全部失去了。

想到这里，他彻底绷不住了，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呜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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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同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