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春卷记事起,她就住在扬州的万花楼里。
楼里都是姑娘,有各式各样的姑娘。在恩客眼里只有一种,会讨人欢心的姑娘,在老鸨眼里只有两种,能赚钱的姑娘,和不能赚钱的姑娘。
春卷不足十岁,再过一年,她就能为万花楼挣银子。
现下只是在楼里做些洒扫抬水的粗活,替姑娘们收拾身上的杂乱,还有衣服上的污秽。
春卷在这其中是最为幸运的一个,她和她的姐姐是一起到楼里来的。姐姐是万花楼的花魁笑忘忧。
笑忘忧色艺双绝名扬扬州,一夜**,流水千金,一颦一笑,忧随流水去。任何男人只要见了笑忘忧,便会一夜解千愁。
就连老鸨平日也得哄着她接客,配备专门的洒洗丫头不在话下,这个人便是春卷。
春卷只需服侍姐姐一人,比其他小姑娘倒是轻松了不少。
笑忘忧接客时总是笑脸盈盈,平日里却不太爱说话,对春卷也是冷冰冰的。一次春卷看她桌上的胭脂十分好看,变给自己的脸上抹了几把,被笑忘忧见着了,抄起木棍往死里打。
楼里最赚钱的姑娘打自己的贴身丫鬟,没有人敢说些什么,春卷结结实实挨了好一顿打。
“我告诉你!要是再让我看到你碰这个东西,你被打死了,老鸨也不会替你收尸!”
“说话!”又一记木棍砸在春卷身上。
“知道了姐姐,姐姐我知错了。”春卷哭得泪眼婆陀,直到笑忘忧手上没力气,她才逃过一劫。
从那以后,春卷只要看到姑娘桌上的胭脂俗粉,总会想起那次打,不由得背后冷汗直冒,再多看一眼都会当场昏厥,心中不再生艳羡之意。
笑忘忧恩客不少,其中有一恩客极为特殊,名唤安郎。
这是春卷整日蹲在笑忘忧房门外听到的,其中还夹杂着几声不堪入耳的呼喊,春卷已经听习惯了,可以自动忽视这些声音,提取其中最关键的信息。
这个安郎,是所有恩客里最为暴躁的那个,每次折腾下来,笑忘忧的身上都一身伤,得休息好几日才能继续接客。
而这位安郎也是出手最大方的一个,每次他一来,顶花楼一个月的收入。听说他干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活计,来钱飞快。
可是杀人如麻,总会有许多忧愁,担心自己有一日也会被杀掉,故而常来寻笑忘忧一解忧愁,手段难免粗鲁了些。
老鸨每次都哄着笑忘忧接客,若哄没办法,那就下药。最后笑忘忧也不闹了,老老实实接客,也能少受些许折磨。
一天夜里,春卷正在给笑忘忧擦洗身子,前几日安郎刚刚来过,笑忘忧扭了手,不能洗到后背,只能由春卷亲为。
突然,安郎从窗外翻窗而入,浑身是血,按理说他前几日刚来过不会这么快又来。
同时,楼下响起官兵搜查的声音,屋内的二人便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看样子今夜,他失手了。
“安郎,带我和我妹妹离开万花楼。”
“我便帮安郎引开楼下的追兵。”
“安郎心中有我,与其只能在万花楼中与我欢好,不如将我带回家倒还便宜,我可日日为安郎解忧消愁。”
笑忘忧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却是千娇百媚,宛如一只青蛇攀在浮屠身上,舔舐破碎的伤口。
“好。”安郎答应了。
笑忘忧便穿好衣服,下楼解决那些官兵。
很快,笑忘忧回来了,安郎倒是守诺,一月后,他谴人带来足够的银两,将笑忘忧从青楼赎出,连带着春卷。
春卷与笑忘忧做上那人的马车后,被要求蒙上黑布,遮住视线。并在耳朵里塞了棉花,隔绝外来的空气。
颠簸的马车走了好久好久,这是春卷第一次来到万花楼之外的世界,以前她的世界里只有胭脂水粉香,还有腥臭味。
这一路上她闻到了热腾腾的包子香,闻到烧红的铁锈香,还有笔墨的香气……可是渐渐的,只能闻到湿漉漉的草气,阴森的泥土香,还有厚重的牛粪臭味……
马车已经弯弯绕绕走了许久却还未到达目的地,春卷倒是有些怕了,好在笑忘忧一直轻拍她的手背安慰她:
“没事,别怕,我们快要看到光明了”
这是第一次笑忘忧说话如此温柔,有耐心。不似像应付恩客那般重复的话术,是发自内心的温暖,春卷不自觉湿了眼眶。
是啊,她们就快要看到光明了。
……
待春卷的脚重新接触地面之时,她才知道,安郎不是普通的杀手。
是暗影楼楼主莫十安,传闻中十城金便可魑魅魍魉出的暗影楼,难怪可以付得起万花楼的开销。
莫十安并非独身一人,他的妻子莫九香,是前任暗影楼楼主的女儿,也是莫十安的师妹。
刚进暗影楼的时候,所有杀手都磨刀欲挥似的打量着她们二人,打量着这个抢了大师姐男人的女人。
一开始,日子确实有些难熬。
不过笑忘忧比以前更开朗了许多,也会与春卷多说会话,闲暇之余,还会教春卷识字。
万花楼里的老鸨是不允许姑娘们识字的,算命的同老鸨说识了字的姑娘容易跑掉,要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
久而久之,莫十安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喜欢笑忘忧,听莫九香说,莫十安在外面有了新的姑娘。
春卷心里总有些说不上来的开心,只要莫十安少来几回,笑忘忧身上也不会有那么多伤了。
想到笑忘忧现在是莫十安的妾室,若无夫君宠爱,笑忘忧定会很伤心,姑娘伤心,她也伤心。
抬头看到姑娘,却发现她嘴角也有一丝不意察觉的微笑。
在场之人,应该只有莫九香不开心,她总是来责怪,是笑忘忧让莫十安染上了去花楼的毛病,时常来寻她们二人麻烦。
……
又过了些日子,春卷有些无聊了,时常看着院中练身手的杀手们打发无聊的时间。
笑忘忧低声问道:“想学?”
春卷点点头,她怕笑忘忧不同意,会破坏这几日他们之间的美好关系。
“等安郎回来,我同他讲讲。”
笑忘忧同意了,那就差莫十安那边了。
……
“倒是可以,只是入楼做杀手……”
莫十安听到笑忘忧的情求没有犹疑太久,从怀中掏出一枚紫色药丸。
笑忘忧接过,撑开手掌拿着给春卷服下。
多年后,春卷突然意识到,笑忘忧那样拙劣的伎俩,怎么可能躲过莫十安的视线。可能莫十安认为笑忘忧与她一体,无论是谁吃了那枚药,都会被暗影楼控制。
“对了,还不知道你的性命呢,笑忘忧总叫你丫头,做了杀手还叫丫头,一点都不可怕。”
“暗影楼内的杀手都姓莫,你也该改了莫姓。”
春卷不知,看向笑忘忧,笑忘忧道:“就叫莫愁吧,这孩子以后定会解沈郎心中忧愁的。”
这是春卷的第一个名字。
……
弹指一挥间,八年过去。
春卷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多次以魅的身份,参加暗影楼的任务。
每次一出楼外,她看到什么奇异珍玩总会带给笑忘忧。
这八年里发生了许多事。
莫九香的孩子留在暗影楼内,待她结束任务回到楼内,却发现孩子因高热惊厥暴毙了。同时整夜,莫十安都在笑忘忧房里,不曾看顾孩子一眼。
莫九香又把所有的错处怪在了笑忘忧身上。
可是莫九香一直不喜欢笑忘忧,甚至不许她随意走动,更不许靠近莫九香的孩子一步。
莫十安得知此事,消沉了几日,连道是自己杀戮太重,上天不甚垂怜他们夫妻二人,摆摆手又到楼外找姑娘躲清闲去了。
每次莫九香发脾气,他总是这样,留笑忘忧在楼里接受莫九香的打骂。
这八年里笑忘忧也怀过几次身孕,只是每次都不了了之,最后,她从莫九香那处求来了避子药,算是免去了落胎之苦。
可是前几次落胎,大伤气血,再加上莫九香时常来发好大一通脾气,笑忘忧的身子愈发不好。
以前春卷执行完任务回来,她还能在院中等她,现在只能躺在床上蔫蔫睡着,半梦半醒。
她的容貌已经老去,莫十安已经许久不往她这处来了,似是忘了她。偶尔来,也是因为春卷回来了,他的目光时常在春卷身上打转。
春卷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这几年也出落得愈发水灵,颇有当年笑忘忧的风采。
莫十安提了好几次,想将春卷也娶进门,都被笑忘忧以各种理由挡了回去。
“莫愁你见过高处的风景吗?”春卷倚在床边,将笑忘忧扶在怀中,一口接着一口喂着汤药。
可是笑忘忧太虚弱了,就连一口都喝不下。
暗影楼内的医士来过几回,实在无力,说是就这几天了。
“见过。”春卷藏不住自己胸中的哽咽。
“那一定很美,以后,你得替我多看看。”
“好,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看,娘。”春卷说道。
“你何时知晓的。”笑忘忧突然流露出惊叹之色,脸上红晕渐显,这是回光返照之象。
“小时候偷听你和老鸨说话,一开始我还有些不确定……”
“是啊,说出去谁能相信呢……”
笑忘忧第一月接客后,便有了春卷。那时候她不过十岁有余,身形瘦小,即使有了孩子也看不出来。到生产之时,老鸨才知晓。
“等我死后,你就离开这里吧,他不是个好东西……”
这八年下来,笑忘忧身上每一处好皮肉,要不是莫九香身上有武力,估计也会是如此。
“我上次听你说,楼外有个女将军同他哥哥,正在和朝廷对着干……”
“倒是有趣……不像我,生来就只会做女人……别的……什么也不会……”
……
笑忘忧还是没有活过那个春天,幸运的是春卷等来了自己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