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的父母呢。”春卷不想让对方觉得这是关心,故意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很大,很圆,很美。
“当年我是卖身葬亲才入的帅府。”林达说道:“我的父母早就化作枯土了。”
“抱歉,我不知情。”
林达倒是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不过我也能理解长公主,小时候有虫子钻进我的肚子里,那只虫子有这么……这么长……”
感觉言语无法表述恐怖,林达伸开双臂比划着当时的情形。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吃面食。”林达突然扯着嗓子,凑到春卷耳边大声喊道,生怕春卷漏听了这句。
“姐姐你记住了吗,我——不喜欢吃面食。”
春卷皱起眉头,赶忙躲开,慌不择乱地应答着:“嗯嗯嗯……
“我真的再也不想看到你了。”吃着老糟烧和酱板鸭听完故事,她打算抛弃说书先生,打道回府。
少年的喜怒哀乐变得飞快,语调转而低沉,伴着秋风,带着些许伤感:“那你过几日就看不到了。”
“这几日我得出城办件事,过几日中秋家宴你帮我盯着点。”
“这是酬劳。”林达把一个玉佩塞到春卷手里。
青绿色玉佩有些年岁,边角磨损,上面雕刻着凶神貔貅,背面还刻着“成”字。
“我不要。”几乎是立刻。
“你不是不喜欢我吗,那收个玉佩有什么的。”
春卷被他唬住,犹豫了一刻,就那一刻,被少年抓住了把柄。
“你心虚了,春卷姐姐。”
“你真的很烦。”这下春卷急了,起身就要离开。
少年轻飘飘说着话,却偷偷种下了蛊,迷惑芳心:“收着吧,证明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我才不需要证明呢。”春卷恼羞成怒,准备将手中的玉佩丢出。
林达闪跳到另一处:“诶诶别丢!不收罢了,那可是我家传的。”
这话有效,春卷想到他举目无亲,高舞的手顿在半空。
“略~略~略~骗你的”少年转身逃出春卷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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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还未大亮,就连城门还未打开迎接新客旧友。
林达就一人一马,离京而去。
此去扬州是有正事要办,他一路上不敢歇停,奔袭一日直到日暮之时,才就近找了一家客栈歇脚。
圆满客栈坐落在人迹罕至的丛林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剩几盏幽微的烛火指引着旅人前来。
牵马进入客栈,只见一大老爷坐在马圈旁边,衣衫褴褛,佝偻着背,脸上褶皱颇深似被大火烧过一般,一旁的拐杖可知他位移艰难。
将马在马圈处拴好,林达正欲往中堂灯火通明之处去,沿路却看见另一侧马圈里停放一具黑色棺木。
“老板,来间上房。”林达把银两放在柜台前,却不见掌柜的身影。
听到声响,后厨处有一女人掀开帘子匆匆赶来:“奴家,这就给小哥安排一间上房。”
“再来些吃食。”
“小哥稍坐,奴家这就给小哥安排。”
不一会儿,好酒好菜上了桌。从林达入店到现在,都是老板娘一人在忙前忙后,倒是不易。
那女人年岁比他稍长几岁,却别有一番岁月沉淀韵味在,一步一摇风情万种。
“老板娘,那院中的棺木?”林达问道。
“是奴家的夫君,只是前几日飞来横祸,他便撒手人寰。”
院中棺木想必就是她丈夫的尸身,只是她眼泪滂沱,身上却不见丧色,倒是令林达心生疑窦。
“何日下葬?”林达装作无意,随口相谈问道。毕竟是往长安去,他不由得多注意几分。
“奴家和夫君都不是本地人氏,今日是客栈最后营业的日子,待明日奴家就要带丈夫北上回长安,落叶归根。”
“我也是长安人氏,不知老板姓甚名谁,家住何坊?”
“奴家姓莫,家中排行第二,名九香。”
“倒是有趣,我还以为老板行二,会称作莫二香。”
“小哥有所不知,父亲知天命,这一生会有十个子女,故从后将我称作九香。”莫九香见林达酒碗空余,端来一壶新酒承满:“我的夫君行一,名莫十安。”
“夫君是我父亲收养的义子,我与他并无血亲。”
“原来如此。”林达道。
那老板娘似被揪起了伤心事,接着说道:
“原本奴家与夫君尚有一子,生活倒也和美。只是他突然被花楼里的女子勾了魂魄,将她带回家中,整日与她寻欢作乐。”
“这也就罢了,哪个男人不三妻四妾,奴家都能忍,一日奴家离家办事,小儿在家中突发高热惊厥,不治身亡,待奴家回家之时才发现……”
“要不是那女子,我的夫君怎么会对我们母子俩不管不顾,我儿也不会突发惊厥而死。”谈道此处,眼前的老板娘悲愤交加,倒是比刚刚提起丧夫之痛更难过了几分。
“官爷你评评理,那女子是不是说妖孽,是不是该杀!”
林达原本只是当勾栏听书,却不曾想突然被拉上高堂做判官。
“若谈孽行,娘子的夫君倒是更重。”
“身为兄长,被你父亲所养,却不知感恩,辜负了你。”
“身为夫君,却不安分守己,不与妻子琴瑟和鸣,与外人厮混。”
“身为父亲,他并未尽父亲之责,看顾好亲子,以致命丧黄泉。”
……
“你胡说!夫君就是被那小贱蹄子勾了性子,才会如此!”老板娘突发尖叫怒吼,看起来面目狰狞,唾沫横飞在林达的脸上,还有桌上的餐食。
他只是食客,不是判官,再无进食的心情,摆摆手,起身上楼休息。
行至半路低头却看见莫九香,跪在桌边嚎啕大哭,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继续上行回到房中。
这是她自己的劫难,该由自己去开解,若她想不开,困住的只能是他自己。
……
待二楼上房内的烛火熄灭,院中的老大爷蹒跚走入中堂,莫九香在跪仆在地上痛哭,久久无法回神。
“莫楼主,长安事重,且莫继续在此处耽搁。”
“宋公子,你只结了一部分的银两,自然只能慢慢来。”
“放心,一入长安,会有人帮我结清剩下的钱款的。”
“你们男人,都是这般心狠……”莫九香喃喃道。
后厨又传来几道声响,莫九香拿起藏在柜台后的马刀,进入后厨,不一会儿,再出来时,马刀上流淌着热腾腾的鲜血。
“你们女人,可比我们男人心狠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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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隐醒来,眼前景象熟悉,泛黄的顶梁可判断这是灶旁的厢房,供府内庖厨休息起居。
因常年烟熏火燎,梁上烧得发黄。
“咳……咳……”肺中隐隐泛起的腥味发苦,沈隐攀着榻缘起身。
沈瑶正在一旁收拾行装:“哥,你醒了。”
“先把药喝了顺顺气。”
一罐苦药下喉,沈隐才得以开口说话。
“要是再晚几日,走之前你就见不到我了。”
沈隐已经昏睡了五日,这几日长公主倒是没来过,但是医士时常前来探望。
长公主知晓他们二人身份,并未多做处理,想来应是无事。家事已了,沈瑶准备接受巾帼军的招纳,入阵为卒。
沈瑶道:“走之前,我想去拜谢长公主。”
“应该的。”
……
推开厢房的门,秋已至,枫叶潇潇落满地,院中背站了一人,在潇潇落叶中身形依旧挺拔。
沈隐有些恍惚,可风声一停歇,便惊觉此人并不是心中所想。
“听闻姑娘不日将前往军中,长公主特命我将此物赠予姑娘。”春卷道。
一支玄色长剑躺在华贵的礼盒中,剑鞘上雕琢精细云纹,从剑鞘的第二节拆开,是一把形至稍小的短剑。
通体寒光凌冽,削铁如泥,这是一副子母剑。萧凌云偶然得此,觉得奇巧,可惜自己的路数并不擅长,便一直搁于库中。
“立世艰难,若有长物可抵万难,愿姑娘能早日在军中建功立业,安大家全小家,以报君恩。”
“多谢长公主,我想同哥哥亲自……”
“二位心意我定会传达于长公主,长公主倦了,不见客。”春卷转而对沈隐说道:“沈郎君近日受了伤,都说伤筋动骨百日方安,定要好生修养才是。”
“然长公主餐食不可误,故请沈郎君敬心安排三餐,今日之后未等特殊传召,沈郎君安于后厨即可。至于其他侍奉之事,由他人代劳,沈郎君不必亲为。”
沈隐顿了良久,千言万语只顿在一字中:“诺——”
……
一连几日,沈隐困于后厨,膳食皆由他人送至前厅,长公主从未踏及此地。
今日,前厅来报,长公主邀请名人雅士入府品酒,席面由望京楼亲做了送到府上,灶上不必开火,沈隐得以早早歇下。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府内一处假山上,这里地势较高,可将前厅情形尽收眼底。
偶然发现此地时,沈隐尽乎欣喜若狂,只是在远处看着,足以。
月亮高悬,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沈隐看到了那抹弯月,却好似被放逐无人之地,独余凉意。
前厅处人影错落,有形色各异的男子,皆使万般武艺,欲讨君恩。萧凌云恹恹坐在其中,主宰一切。
因她笑,而众人高呼。
受她令,而众人尽数褪去衣衫,匍匐做狗。
若她恼,众人屏息凝神等候发落。
沈隐没有在堂上,而隐于假山的夜色中,被她所遗忘。
在混乱中,她依旧神思敏捷,察觉到假山上的悲凉,将目光投射此地。
沈隐惊惶躲在假山之后,五指攀住一块碎石,石块成粉与血水混合做泥,没有月光普照,鲜红的血色与泥水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