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去,春卷酒气有些上头,身子发闷,穿过几条街巷,乘着月色,跳上蟾桂阁。
蟾桂阁,长安第二高楼,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除了宫墙之内。
宫墙之内有个摘星阁,才是长安第一高楼。
不过爬上蟾桂阁的屋顶,高度也和摘星阁差不多,只差一点点,就能抓到满天星辰。
“就知道你在这里。”
人未到,声先至,远远的就看到一个少年郎提着餐盒跳上楼阁。
确切来说不是少年,算青年,林达比长公主还要小两岁。
“你总说想到高处看看,那此处最合适不过了。”
“周勇嘴一向滂臭,你习惯就好。”林达一直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在听,只要说出去了,就算她听到了。
“回头我去说说他……但是勇大哥……算了我会试试的……”
“可是现在是以前吗,早就不是了”春卷难掩不爽,愤愤叹了口气,还是接过林达手里的老糟烧。
老糟烧的瓶身还贴着红底黑字的——“江”,这瓶老糟烧来自江家喜宴,而一旁的酱板鸭,春卷看出来是西市老陈家的酱板鸭。
西市与江府相隔甚远,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东。
他一直记得她的喜好。
春卷和林达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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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我。”春卷直接说出内心的疑问,她不喜欢把谜题过夜,也不打算和少年郎玩猜来猜去的把戏。
林达答得坦率,没有一刻犹豫:“是呀,不行吗。”
“那你可要失望了,我不打算嫁人。”春卷从腰后摸到峨眉刺,将酱板鸭片开,手柄处一道多圈暗纹让她心头一紧。
“难不成你要一辈子陪在长公主身边。”林达用手捏住自己的眼角,先是向上,再向下:“从小宫令变成老宫令。”
春卷被他逗笑,不自觉嘴角上扬,语气还是冷酷无情:“是呀,不行吗?”
“那我就一辈子陪在陛下身边,反正他们兄妹两总是分不开的。”
“反正我已经从小侍从熬成大侍卫了,我以后要从大侍卫变成老侍卫。”
林达只敢对着空气指指点点,说出心中所认为最可怕的恐吓。
“你——休想甩掉我!”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宫里。”春卷真想把他从蟾桂阁的屋顶赶走,这样,她就可以独享一盘酱板鸭了。
就连林达那一份老糟烧,也能归他所有。
“好不容易出宫参加宴席,特地向陛下多请了些时候。”
长安街上已经到宵禁的时候,梆子声四起,商户开始收摊回家,秋风吹过春卷不自觉抱紧了双臂,耳边的叮咛依旧。
林达见状解开披风,故作潇洒模样丢给春卷,眼里期待着她的赞许之色。
“看你真烦。”
得到了一声责骂,那这披风也就没有白送。
林达继续说道:“何况陛下这几日也没空,皇后和皇贵妃正在宫里轮流做法,他忙着当判官呢。”
“你注意点,毕竟是陛下。”
春卷下意识打量四周,高耸入云的蟾桂阁屋檐之上只有他们二人,群鸟偶尔划月飞过。
长安街上人影褪去,灯火渐熄隐入长夜。
“是陛下让我说的,想问问什么时候长公主能进宫替他做判官,快让长公主进宫多多关心一下他吧。”
“他们从小感情就是如此吗?”
酒杯相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闲话。
“以前大帅还在的时候天天打天天吵,后来,就不吵了。”
萧府一夜覆灭,两个爱打爱闹的少爷小姐一夜之间长大。
“那大帅和夫人不拦着吗?”
“很小的时候还会,后来,即使陛下和长公主把屋顶掀了,也不影响大帅和夫人吃饭。”林达推推她的肩膀,看眼前的人沉浸在美酒佳肴中。
林达正了正神色:“这是正事,你回去记得说。”
“知道了。”春卷仔细斟酌了措辞。“只是长公主最近忙的很……”
不是忙得很,是不见客……
长公主休息之前交代她四件事。
一是从库房里挑上好的玉器带去婚宴,赠予崔长乐做新婚贺礼。
二是吩咐管家,以后府上庖厨只需在灶上做工,未得传召,不许擅往前厅侍奉。
三是沈瑶不日就要入巾帼军,从库房里选了九天寒铁子母剑,赠予她,望她能早日挣得功名。
四是府上男丁稀薄,去望春楼多招些乐师入府做乐,要样貌佳,底子干净。
以前是装好色,只是偶尔招些俊秀男子入府做工,再让春卷把消息放出去。
这次,像是来真的……
春卷临出门时,前去拜别长公主。
整个人倦倦地瘫在躺椅上,看树叶飘落,再在地上打圈,最后归于平静。
长公主突然就没有一点血色和精气神……像女尸一样……
“有啥好忙的……我记得最近长公主府里没进新人啊。”
宫里和长安各处府邸之间的消息一直是相通的,只不过是单方面的。
“算了我会同长公主说道的。”春卷又开了一壶老糟烧,还好林达带上来许多,不然都不够她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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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虑再三,她转了话锋。
“有个问题想问一下你。”
“恩?”
“我一直想站在最高处看风景,只是这几日这道庭子有些晃荡,你说要不要把那恼人的春风除掉。”
庭子不是庭子,春风是真的带了点春心红动。
“庭子很晃吗?我觉得还好啊。”林达突然站起身来蹦哒了两下。
……
“我知道了是谁了……是长公主!”
林达脑子颠来覆去,不一会就盘出了春卷内心的想法。
“长公主有喜欢的人了?”
果然她什么都瞒不过眼前的少年。
春卷闭上眼不愿接受这个事实——自己竟然将长公主的私事脱口而出,而自己刚刚还在谴责周勇之行径。
林达,真的很烦。
“你放心吧,你的庭子牢固得很,长公主不可能喜欢男人的。”林达说道,看起来却有其事。
在春卷不解的目光中,他接着说道:
“长公主其实,不相信男人。”
“当初创巾帼军,这也算是其中一个原因。”
林达从小就跟着萧凌风一起长大,对萧家以前的事知之甚深。
春卷知道当初创立巾帼军,干的是满门抄斩的买卖,所以前来投军的多是匪贼,行事多有不当,军纪涣散难以整军。
长公主才萌生了建立巾帼军的想法,反正都要从头开始练兵,不如试试女子,女子也可建功立业。
但春卷也是第一次听说,长公主不相信男人。
“怎么突然这么说。”
林达开始拿乔:“我不说了,你不是说不能谈论长公主吗?”
“那你不要评论,就陈述事实即可。”春卷被勾起了好奇心,今天要是不追根到底,她定是不会放林达离开的:
“而且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算深夜密谈,如果有第三人知道,那一定是你泄的密。”
“我们的关系真的有那么好吗,姐姐。”林达顺着杆子就往上爬。
春卷握紧了拳头,就快要擦过少年青涩的脸庞。
“好好好,我说我说。”
“当年萧家出事之前,长公主身上是有婚约的。”
春卷脱口而出:“是宋家?”
宋家也是八大世家之一,在起义军入城之前,宋家家主早盘算,带着族人回乡避祸。
可惜路上偶遇山匪,满门俱灭。
不是偶遇,是人为,这件事,长公主特地交待她亲自去解决。
当时她以为只是简单的杀鸡儆猴,就没有多问。
林达点头,继续说着:“当初官兵入府搜查萧府,大帅悄悄将小姐送到宋府。”
“当时长公主身边有一个侍女,名唤香菱。”
“宋府将长公主藏匿起来,也躲过了官府的搜查,本该无事,甚至打算过了丧期就悄悄把长公主与宋府的二公子宋昭康婚事办了。
没想到香菱和宋家大公子宋昭义暗通款曲,宋昭义勾引香菱,许以侧室之位,令其卖主求荣。听说还有了孩子,两人合谋向圣上揭发长公主行迹。”
难怪当时,长公主派她远行追杀宋家。
“那宋昭康是无辜的?”春卷问道。
“不,宋大人与大帅有旧,自是愿意接纳小姐,可是宋昭康不愿,他不想看宋府与萧府有染断送前途,但他又不肯做这个背信弃义之人。
在萧府落败之前他和香菱早就勾搭上了,是他让香菱去勾搭宋昭义做告发的事,听说香菱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他的。”
春卷记得当初去处理宋家,在路上观察过一段时间。
宋家的男人长相学识皆平平,若论财力,也不如其他世家,既然能勾得香菱卖主求荣。
从小和长公主一起长大,应该也学过忠义二字。
“为何香菱会背叛长公主。”
“香菱满门都在萧府做工,当年帅府覆灭,不止萧家满门被灭。”
倒也情有可原,但只是她叛主的借口罢了。
春卷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还有许多不解,接连发问:
“还有宋大人,知道这一切都和宋昭康有关吗?”
“那孩子呢?”
香菱当初有了身孕,若平安生产也该三岁有余。
她记得当初去处理宋家,名单上无小儿姓名,而且也没有唤作香菱的侧室。
“没过多久,宋大人和宋昭义暴毙,宋昭康继位宋家家主。
后来再听到宋家的消息,是起义一月以后,陛下开始起义,香菱大着肚子被宋昭康活活打死在院中,以示和萧家划清界限。”
春卷道:“可是你不是说你从小就跟着陛下长公主学武,香菱应该也有点武力,她怎么不跑。”
“我们这些随从,从小少爷小姐学什么,我们也要跟着学习,香菱一开始也是如此。”
“不过十岁那年,她突然大病一场,不能再跟着上草场练武了。所以一直在内宅负责洒洗,早就不会拳脚功夫了。”
谈话间,老糟烧已经见底,就连酱板鸭只剩些零碎骨头遗落在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