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凌云还是拍了拍腊八的肩头表示安抚。
崔长乐是忠于萧家的,可是她的心存在太多变数。
思来想去还是留了个心眼:
“若巾帼军有异,你记得及时去找春卷。”
“是,末将知错。”腊八答道,用手背擦去眼尾的泪珠。
不过有长公主明察秋毫,应该也不会掀起多大的风浪来。
“好啦,不要再哭啦。”萧凌云张开双臂,双袖隐隐散发的栾花香格外沁人心脾。
腊八想到那个寒冬,她快要睡过去,冥冥之中就是寻着这股栾花香找到了生的希望。
她再也收不住委屈的泪水,扑入怀中。
萧凌云龇牙咧嘴:“再哭,我就让你春卷姐姐把你丢到山里喂狼!”
春卷在一旁扮着鬼脸,格外可怖。
腊八于她们而言,就是小妹妹。
刚把腊八捡回来的时候,她瘦瘦小小的一个,才半人高,双手双脚冻得通红。
过了腊八就是年,希望她能活过寒冷的冬季,迎来崭新的春天。
现在铠甲两侧的肩吞能已经完全贴在萧凌云的脸上,胷甲顶着她肋骨发疼,有些许喘不上气。
三人破涕而笑。
“那我走了。”萧凌云拂去她眼角清泪,挥挥手,正准备掀开幕帘离开此地。
一道大手从帐幕外伸出,五指绷直有吞噬万物之象,抓住萧凌云的手腕往外带。
“听闻长公主大驾光临,末将前来试试长公主的身手是否如旧。”
萧凌云顺势而为,借着对方手力在空中翻了个空,最后手腕翻转,挣脱束缚,稳稳落在军帐外的平地上。
面前的女子身高八尺,气壮如鸿。
“好啊,我也想看看枫糖将军是不是像从前——”萧凌云摆好了架势:“输了只会胡搅蛮缠。”
枫糖一阵快跑,将腿高抬向对方提去,萧凌云侧过头向后下腰,高抬腿被她控制在肩头。
“接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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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府浴池。
今日在军营里,萧凌云同四凤将打了好久的近战,直到日暮而归。
好好发了汗,身上爽利不少,池子里温腾的热水一点点蒸腾肌肤,血脉温通格外舒爽。
“你会后悔吗?就在长公主府里做侍女。”萧凌云看向浴池里的另一人。
从军营回来,春卷一直分析枫糖刚刚的招式,脸上也是止不住的兴奋。
“我是有点后悔了,该把你留在巾帼军当主帅才是。”
“把崔长乐的脑子永远别在我的裤腰上。”
“比起军营,我更想在长公主身边吃香的,喝辣的”春卷浮到萧凌云近侧,双手轻捏她的的肩颈部。
“嘶——”
白皙的肩颈处布了两道乌青,定是午后枫糖抓着她使那招“凤于天”的时候用了力:“枫糖也不知悠着点,等会我去寻些药膏给公主涂抹。”
萧凌云搭上她的手:“你真的不想回到军营里吗?”
“不想。”春卷没有片刻犹疑。
曾困于风尘,只能看见四四方方的窗,四四方方的天。
长公主曾带她看过娘子军的风采,现在她想站在长公主身侧,看更广阔的风景。
……
待长公主踏出浴池,月沉树梢,月影如水。
青丝随意披落在双肩两侧,身上的绯粉色云罗睡裙长托于地。
她又做回了那个只知风流的长公主,军营里的种种不过是刻舟求剑。
“让沈隐做些吃食送来,有些许饿了。”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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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执徴为难
今早天光微亮,沈隐从侧边角门出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早早就进宫祭祀,灶房无需起火。
管家开恩给他放了假,许他出府照顾家中老母,日暮而归。
长公主府前的青砖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清露,其表面天然的细微纹理自带防滑效果。
四马飞驰断不会有打滑的可能。
再往前走是长安街,人流越来越多,将地上的夯土面塌实。
新朝登基已经快半年有余,街景已经褪去了战后的萧条,沿街摊贩自做吆喝,巡防营时常来回巡走。
不是为了挑起纠纷,而是为了百姓平安。
沈隐两侧的人流渐渐少了,已经快到城郊永玉坊。
在前朝,此处是最为繁华之处,只是接连几家酒楼出了祸事,这里被奉为不吉之地,不复往日荣华。
眼前所见缭绕着一层蒙蒙的暗调与湿潮。
地上夯土层早就破败不堪,只余下一地的泥泞与波折。
两侧歪歪扭扭的高墙勉强撑着往日的荣光,可身上被层层堆叠的茅草早就将他们压得破败不堪。
狭窄的巷子口处竟然出现了一抹亮色,和周边的街景格格不入。
四驾白马通体雪白,身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银辉,在朦胧的潮湿里也无法忽视。
身上搭着鎏金桐木马车的架子,四角高昂正如他们的主人那般,永远不曾低下的贵气。
车夫腰间挂着“江”字腰牌,穿着黑色粗锦劲装,是寒门学子的天花板。
此刻却只是世家贵族车夫里最普通的装束。
巷子口走出一和蔼老者,发须全白,车夫立刻跳下车,化作脚下阶。
当粘满泥泞金缕玉锦鞋踏上他的背板的那一刻,老者脸上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藏进马车后,将一双金缕玉锦鞋丢出马车外。
四匹白马迈着慵懒的步伐离开了此处污地,沈隐自觉压低的帽檐,避开惹眼的贵气。
这些东西本就不曾属于他。
待他们离去,就连永玉坊的尘埃都偷偷松了一口气。
孩童上前将那双金缕玉锦鞋分抢干净,抓住了一片锦布仿佛就能抓住下半生的荣华。
荣华于沈隐来说不是最要紧的。
沈隐加快步伐冲进巷子里,推开老旧吱呀的木门。
家人才是……
“隐儿回来了咳咳……”沈姨娘正坐在院子里,面前放满了绫罗绸缎,还有珍稀补品。
她正愁不知如何处理,弃之可惜,用之折骨。
“娘,外面风大,你去屋里坐。”沈瑶从屋内走出,手里还端着杂货什:“哥,你回来了!”
沈隐将手上的鲈鱼和一袋银两递给她,鲈鱼昨日府中采买剩的。
长公主府在这方面不甚严苛,管家隔日会将多余的食材分给府中下人。
“谢谢哥,我这就给它炖了给娘补身子。”豆蔻少女眼里流露出些许亮光,勉强打起一点精神,纤瘦的身形同沈隐一样,看不见一点血色。
沈隐搀起沈姨娘的一边手臂,两人慢悠悠地移到屋内。
“晨起风大,姨娘就在屋里坐便好。”沈隐将厚厚的被褥盖在沈姨娘身上:“瑶儿已经长大了,有什么事你招呼她去做就是。”
“咳咳……”刚刚坐躺下,沈姨娘镇咳连连:“都怪我,要不是我这身子,我们就能逃得远远的咳咳咳咳……”
“再也不回这长安……”终于将胸口的脓痰咳出,沈姨娘得以长舒一口气。
……
沈隐走出屋外,合上房门,屋内沈姨娘已经歇下,她身子一直不好,前几日受了风寒,喘嗽欲重。
灶上升起袅袅炊烟,伴着阵阵鱼香,沈瑶已经开始炖鲈鱼了。
他与沈姨娘并无血脉关系,他与沈瑶血脉相连,兄妹相称。
但其实二人是叔侄关系。
前朝姓卫,他也是,沈瑶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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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隐的生母玥姬本是楼兰进奉给中原的歌姬,哀帝一夜风流之后就有了他。
前朝最后两个皇帝,卫哀帝和卫纣帝。
只是哀帝不曾再想起那一夜,也不曾再见过玥姬,就撒手人寰。
沈隐刚出世之时,恰逢卫哀帝驾崩。
卫纣帝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在世的异母兄弟都清理干净。
玥姬从楼兰卖到中原,孤身一人,实在害怕,沈隐是她唯一的期翼。
她不能接受她的孩子将被剁成地上的烂泥,血水横流在掖庭的每一块砖隙。
当小黄门低眸冷冷地问她:“玥姬,你怀里的孩子是小公主还是小皇子。”
削铁如泥的项上铡刀,混杂着上一个人的血水,就快要落下。
“是公主,烦请公公开恩。”她匍匐在地上,恨不得隐入尘埃里,不被他人注意。
产后虚弱,苍白的双手滴落刺眼的红,紧紧拽着小黄门的衣衫下摆,希望能获得一点垂怜。
“那就恭喜玥姬了。”小黄门当她是吓坏了,将手中的拂尘改了方向,洒净身上的尘埃:“我们走。”
异族血脉本无缘大统,还是一个公主,能成什么气候,便不劳他费心了。
玥姬诞育过“公主”,不用殉葬但也不能出宫。
掖庭日子凄苦,但无需担心参与夺嫡被清算,倒也安心。
从小沈隐就在掖庭里长大。
这里有不少被帝王宠幸过的女子,譬如沈姨娘。
后来,沈姨娘也来到了掖庭,她与玥姬一见如故,姐妹相称,掖庭里规矩管得不甚严苛,沈隐便一直唤她沈姨娘。
自从产后受了惊吓,玥姬身子一直不见好,把沈隐托付给沈姨娘,便撒手人寰。
沈瑶是她与纣帝的孩子,不过因为是个公主,从小也不得注意。
所以当起义军的铁蹄踏过长安,承乾殿上改换王旗之时。
名册上登记过的皇子是焦点,根本没有人来得及注意掖庭里的老幼妇孺。
沈隐三人趁着宫乱逃出宫,玥姬总说大漠上景色开阔,他们想着一路向西而去。
可是沈姨娘年岁渐长,身子骨也不利索,一出宫便染了风寒,三人便在玉真坊安家。
沈姨娘这一病,病了大半年也不见好,大有病来如山倒之势。
……
沈瑶的脸上也总是难掩愁容,对着旺盛的炉火双目无神。
沈隐问道:“听说你前几日参加了巾帼军的招募?如何?”
“已经通过初筛,我想了想还是算了。”沈瑶回过神来,开始挽救燎起的野火。
“为何?”
“我想陪娘走完最后一程。”
“莫说尚气的话。”
沈姨娘的情况他们两都心知肚明,只希望千金买来的药材能让时间再慢一些,再长一些。
沈隐抱起院中江相送来的贵礼,放进库房里。
这两日阴雨绵绵,满屋的贵重礼物表面已经铺满霉斑。
总是无用的。
沈瑶接着问道:“哥呢?长公主有没有发现哥的身份。”
“还未……”
“那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