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巾帼军军营里。
一女子身着华丽骑服,头戴珠红步摇花钗,下摆珠络摇晃发出清脆声响。
一双手腕处分别戴着两串鎏金璎珞,璎珞上的花穗耀目尖锐。
她骑在马上单手牵着缰绳,慢悠悠走在军营里有些突兀。
营里军士忍不住停下训练动作,低声谈论些什么。
不过在看到马后步行追逐着的人影,便将一切奚落咽进腹中,继续专心训练。
“永乐!你手上的璎珞会打到马。”
“还有你头上的步摇等会飞奔起来一定会伤到你自己的,快摘下来!”
崔长乐着玄色铠甲,手持佩剑跟在马后,忧虑布满眉心。
“我才不要!璎珞是母亲昨日才给我打的,还有这步摇钗是父亲前几日带我去买的。”雕花马鞍上的少女闹了点小脾气。
崔长乐突然失了神,心口被说不出的酸涩取代。
她的同父同母姊妹,从小在家里娇养着长大。
第一次来到军营看到策马奔腾,便心生艳羡。立志要成为像她姐姐一样——赫赫有名的巾帼军主将崔长乐。
可她却不知,英姿飒爽总要舍弃一些华丽飘渺之物。
譬如手上的璎珞,头上晃动的步摇钗……
当马蹄腾空之时,这些珠翠都会成为马主人致命的杀器。
“啊——”
果然,马吟啸空,崔永乐被吓到,下意识松了缰绳。
幸而崔长乐一直跟在后面盯着,接住了高空坠落的崔永乐,不然她当场就会被马蹄踏成肉馅。
烈马失去了束缚,四处乱窜,众人手忙脚乱,烈马撞破木栏,夺营而出。
营外密林中突然飞奔而出一道人影。
那人脚踏飞云,侧身抓住缰绳,单手翻身上马。
烈马试图逃脱,却在那人手下没了脾气。
“吁——”
马身整体近乎与地面垂直,在最后一声长啸里归于平静。
拉紧缰绳,调转马头。
马蹄扬起的飞烟还未散去,那人就从飞烟里踏马闯入营中。
待四蹄站定,崔长乐才看清马上之人的脸。
“参见长公主。”单膝跪地,利剑安在身侧。
众将士齐齐跟随,崔永乐已经被吓得灵魂出窍,依样手忙脚乱学着军礼。
“都起来吧。”
萧凌云翻身下马,晴日当空,身上的月白雨花锦依旧泛着白月余辉。
春卷从她手里接过缰绳,将烈马牵走,另一只手上还拿着刚从宫中带出来的桐木盒子。
萧凌云站在崔家姐妹中间,双眼紧紧盯着崔永乐头上的步摇钗。
看样子是城中珠玉坊的新品,在白日青天下泛着七彩流光。
崔大人一名侍郎,手头却如此宽裕。
如此璀璨华丽,一场风雨后定会锈迹斑斑。
该存在于繁华的长安街中,而不是尘土飞扬的军营里。
崔永乐见没有动静,刚想抬头看,就对上了那对狐狸眼,仿若暗夜里即将捕食的猛兽,散发出幽暗的戾气。
冷汗霎时爬满了她整个后脊,慌忙低下了头。
眼前的女子身着锦云竹心履,这样的款式在京中已经过时。
都说长公主卸了兵权日薄西山,今日的阵仗看起来在军中威势依旧。
“军中之人配华服珠翠,罚军棍十杖。”
“无关人等入军营扰乱,罚军棍十杖。”
萧凌云在崔永乐的视线里来回踱步,一步步宣告着对她的惩处,可怖的丧钟在每一个字眼里悄然长鸣。
“崔将军!你可还记得巾帼军军规!”
萧凌云质问的是崔长乐,可话音未落,崔永乐猝然昏仆。
“是末将失责,末将自去领十军棍。”崔长乐答道,很是恭敬。
“去吧。”萧凌云收了戾色,转身走入军帐中,将心底的惋惜藏匿。
……
——————————
巾帼军军帐中。
萧凌云坐在帐中主案,身后两侧,站着春卷和腊八。
巾帼军四凤,春卷,芒冰,枫糖还有腊八。
枫糖尚在营外执行军务,芒冰已经受刑归来,立于堂下。
自从萧凌云上交兵权,崔长乐成了巾帼军主帅。
崔长乐本是京中崔家嫡女,崔家虽不是世家。
但崔大人是江相门徒,仕途顺遂,在朝中担任要职。
两年前,崔长乐随母亲回江东省亲。
在那里,母亲收到了京中来信——崔大人在京中有了儿子,要将那个女人抬进门做平妻。
是告知,不是商量。
崔长乐反应甚至大过了崔夫人,结局是被关在佛堂里抄写《女诫》,《女训》
恰逢起义军行至江东,那个雨夜,崔长乐加入起义军,化名芒冰。
“既然崔大人需要个儿郎来提高门楣,我崔长乐虽是女儿身,也定能光耀崔氏门楣。”
泪水混着雨水,沿着崔长乐两颊的巴掌印滑落。
后来起义军入主京都,一开始,崔家还未认出——那个威名远扬的芒冰将军就是崔家女郎。
直到崔长乐接管巾帼军上朝议政,才父女相认。
一月后,崔长乐归本家,重修族谱。
芒冰将军不再现世,巾帼军里也只有崔将军。
当崔长乐撑着腰一瘸一拐走入营帐中,萧凌云差点红了眼眶。
这个名字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诅咒,长乐是该是惬意的,无法催促而来。
崔长乐一直不得长乐。
“咳咳——令妹如何了?”萧凌云清了清嗓子,喉中哽咽被掩盖。
“舍妹胆子小,只是吓着了,劳长公主挂心咳咳——”崔长乐掏出一张红色庚帖:
“不日我就要成婚了,长公主可会亲临?”
萧凌云打开婚帖,心头一紧。
崔长乐,江予东。
是江相江逾白的次子。
春卷手上的木盒在这一刻格外刺眼。
“你与他有情?”萧凌云是替木盒的主人问的。
萧凌风自从冰河落水后,就与崔长乐断了往来,平日相处时也处处透露着疏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是应该。”崔长乐接着说道:“何况,东郎人……也很好。”
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眼底满是柔情,幻想着对婚后种种,举案齐眉,儿女绕膝是她当下切实所求。
萧凌云突然觉得直接戳破这层美好有些残忍,转了话锋:
“可你的母亲本来就是正妻,现在却是个平妻。”
“都……家和万事兴了……”崔长乐低眸,这件事终究是不堪的。
可是当她回到家中,两位崔夫人其乐融融,幼弟与小妹同桌相谈甚欢,她的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自己离家多年,却像个局外人,在争一些虚无缥缈之物。
家庭和乐,于她来说才是最珍惜的。
好在血脉相连,他们重新接纳了她,家庭的温暖再次将她紧紧包围。
她格外贪恋这点温暖。
“长公主所愿不就是天下太平吗,那这些事也算不得委屈。”
萧凌云从春卷手中拿过木盒,双手递给她:“听说你近来身子不好,我带了芦橘膏。”
“就当是你的新婚贺礼了。”
话毕,萧凌云竟不自觉叹了口气,这木盒的主人真的很会选礼物。
芦橘能润肺止咳,生津止渴,可味酸,性凉。
崔长乐打量着她的神色,也猜到了些许。
不过,婚期已定,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先去歇着吧,毕竟你受了伤。”萧凌云怕被她察觉,立刻正了神色:“你的婚宴,我会去的。”
江相前几日还在朝堂上因为巾帼军军饷的事与崔长乐针锋相对。
过几日,他的儿子却要娶崔长乐入门为妻。
崔长乐是她的人,未来日子里希望崔长乐平安喜乐,不再有波折。
为了芒冰将军,为了曾经一起打江山的情分,她总该去替崔长乐撑撑场面。
“多谢长公主。”崔长乐作揖,撑着腰,一瘸一拐离开军帐。
萧凌云看着少女带着祝愿,怀揣着期翼,走向她想要生活。
对着身后的人,悠悠开口道:
“腊八,你也听清楚了,下不为例。”
身后的腊八慌了神,手中的银针袖罐落入掌心。
萧凌云受人所托来到巾帼军军营,她本想远远看看就好,芦橘膏就安排春卷去送。
车夫将车驾停在密林中,她坐在车里,静静的看着军营里的一切。
曾经她也是她们中的一员,除了练武带兵,其他的什么都可以不用想。
……
崔永乐璎珞上的尖刺可能会使马匹受惊,头上的步摇珠络晃动可能会打伤脸,乱了视线。
但她看得真切,是腊八在暗中射出银针惊了马匹。
“崔姐姐是个爽朗的性子,崔永乐却不是,这几日在军中惹出不少祸端。
“他们崔家就是想趴在崔姐姐身上吸血!”
“还有那将江予东虽无恶行,却是个不可托付的。”
……
萧凌云冷言打断:“你以为她不知道吗,她既然不想知道那就不要强求了。”
崔长乐脸上的喜悦是真的,话里的不堪也是真的。
她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腊八年纪最小,满脸的心事根本藏不住,五指嵌入衣角,手里的银针还紧紧握着。
自从崔永乐来了军营,整日缠着崔长乐教授骑射。
若崔永乐能好好学也就罢了,练没几下就喊累。
崔母来军营看到此景心疼得不行,竟当众责骂起崔长乐,话里话外总说崔长乐对家里人不够好。
崔长乐却像被偷吃了烈性,只会应承着。
还有那个江予东,她曾在京里见过几回,肩不能挑,手不能抬,哪里配得上崔姐姐。
还克妻,听说前任妻子过门不足一年,就子大难产而死。
崔姐姐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能上战场能杀敌,倒头来竟然配一个二手货。
江予东倒也不是一无是处,从第一次成婚到现在,他的院子里无妾室通房。
若说男子无妻妾已经是上品,那她宁愿崔姐姐从此一人独过。
腊八旁观者看得清楚,她当真是气急了,才出此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