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音原是有些困意,闻言就醒神了。
这是一个月来,父母第七次去祖父院里商议事宜,较之前频繁了很多。
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去岁入冷时,因着外贼入侵,二叔在秦岭吃了几次败仗,丢了三个卫所,圣上对王家十分不满,甚至指派了向来与王家不和的兵部尚书所推之人,名义上去辅助二叔,实际却是分王家的兵权。
最后怎么解决的,王希音打听不出来,但从王岙的话语间,她猜测家里应当是出让了些什么。
总之,秦岭再没传回败仗的消息,兵部的人去了岭南,这个年节,王家算是安生度过。
若是以前,王希音从不过心家中要事,她只觉得万事有父母和兄长顶着,但经过今天庄子这一阵仗,王希音难免想得多些,也许国公府没有她想的那么安逸和稳固,毕竟堂堂国公府,连外门小辈带来的千余散汉都想算计,说出去没得叫人笑话。
王希音脑中电光一闪,她拧起眉头,顿时有些坐不住了。
“姑娘,您去哪?”守夜丫鬟连忙拿了外裳和提灯追出去,王希音拿了衣裳,却不要丫鬟跟着,自己提着灯往后院走。
因着镇国公府占地不大,是以王希音一直同父母住在一起,只是大些才从母亲房间的小隔间,搬到院子西厢房。
后来祖父念着家里女孩儿多,又即将长成,就在王希音七岁时,下令建造了花园的三层小楼,想着以后给小姑娘们做女学、诗社之类的有个去处。
当时王希音以为是蒋夫人向祖父提的建议,却不料竟是祖父自掏腰包,便是蒋夫人对这件事也稀奇了许久,只是随着小楼动工,诸多事宜涌来,蒋夫人也没有空闲去想镇国公的意图,来回也是方便自家女儿,心里的一点诧异就此搁置了。
穿过游廊,王希音停下脚步,她看见小楼有隐绰的灯光,有人从小楼走出,她连忙把提灯吹熄将身形隐入黑暗。
快步走出的男子没有发现角落有人,而是在尚未转暖的春夜,不住地擦拭自己头脸的汗水,不时回身去看,又好似在逃避什么一般,捂脸走开。
王希音险些没有认出他,因为她从没见过此人这般不安的神情。
那是王希音父亲,镇国公世子王守城最倚重的随侍,申正。
因为镇国公府最先占的地方不大,后面都是一点点扩的,所以库房没有在各自的小院,而是把下人分散在各院安,置后罩房全部充作库房。
小楼与后罩房仅一墙之隔,甚至当初为了防止走水不便疏散,还在小楼后身开了个角门,连通后罩房的过道儿。
在往常,角门是落着锁的,如今只看不断有连姓名都叫不出的下人从后院消失在小楼后身,就知道那里必定大门敞开。
王希音的猜测得到印证后,她也不敢多留,亦不敢暴露在花园小楼来往的众人面前,只得摸着黑,凭借记忆从回廊转入通往前院的小路。
“什么人?”有下人惊问,提灯的光立时照了过来。
王希音慌不择路,随手拐入另一条通往前院的小道,内心暗骂自己冒失,明明已经放轻脚步,却还是擦到了花池中茂盛的枝条,实属不该。
凭着自己对后院的熟稔,王希音并不认为她会走错路,只可惜她忽略了今天府内有客,坦白说,以她今日行程之充实,实在难记挂着家里那个微不足道的客人……也许那客人带来的男丁还更有价值些。
“唔!”有掌风袭来,王希音即便受过武诫,也只是理论开蒙,招式上比之三脚猫都不如,她下意识拧身躲过,下盘就被人扫倒,直接摔在自家的青石板砖地上!
接着,衣领就叫人拎着,以挟喉的状态被拖到火烛之下。
袭击者看清来人,原本紧皱的眉头几乎拧成了死疙瘩:“……是你?”
梁钧原本在院内习武,他耳力惊人,听到了隔墙一点小小的响动,还以为有什么盗贼敢在国公府闹事,想着自己客居在此,碰上了,没道理不帮一把。
更何况这小贼直接拐到他院门口,刚热络的身子正愁没有发挥的余地,只是三两下把人拿住,刚要审问几句,看到的竟是今天最让他惊诧的娇颜。
“……放肆,咳!”王希音揉着咽喉,娇脆的声音一时竟有些沙哑,她原想着先声制人,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缓了口气,刚要说什么。
同院另一个房间传来声音:“阿钧?”
王希音后脊一紧,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嘴巴又被人捂上,那人似乎是想故技重施,继续把她拎起,被王希音狠狠一掌拍在前胸,他才顿了一下,拿外裳团团将她裹住,怀抱而走。
转移到了别处,梁钧自觉这位小姐应是不想与他多说什么,低声说了句:“此处无人。”就大步回了院子,依稀听见他朗声在院中说着:“我在!”
然后是门扉吱呀,后面王希音已经跑远,便再听不清了。
“出了什么事?”王岙见到妹妹大吃一惊,作为镇国公世子的嫡长女,王希音从来都是衣着得体,举止合宜的,哪里会在大晚上头发散开、衣衫皱乱地出现在前院。
王希音有些尴尬,她看完账本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又是突发奇想跑了出来,衣着随意倒没什么,可碰见那个少年人实属意外,偏那人手法十分粗鲁,只是随手掐巴着找个地方摆布她,完全不考虑她的感受,她身上价值千金的丝绸外裳就这一番折腾都要毁了。
“大哥,秦岭那边是不是非常凶险?”然而王希音对自己的情况没有解释,直接把心中疑惑说了出来:“那边缺人缺钱到了什么地步?”
王岙刚刚的惊讶没有平息,又被妹妹的连连追问惊住,他环视左右,将门窗关上,慎重地问:“你知道多少?”
王希音抿住嘴,她看着自己的兄长,就算她时常认为王岙古板,又厌烦他总教训自己,但内心里她对王岙是十分自豪且崇拜的,在金陵仅余的勋贵里,王岙一直是大家追捧的继承人,也是家里逐渐露出锋芒的后起之秀。
他问自己知道多少。
他知道多少?
他想让她,或者说后院的她们知道多少?
想法电转间,王希音道:“这个月,父亲母亲已经第七次去祖父院里请安被留下了,我担心父亲被责骂。”
王希音清楚地看见哥哥紧绷的胸线放松些许,王岙浅浅地、自以为不留痕迹地呼出一口气:“嗯,朝堂上是有些不好的声音,倒不是秦岭的事,你知道,咱们在金陵不是长久之计,总是要会齐京的……”
他顿了顿,温和道:“咱们家毕竟受着开国荫庇,祖父总想重振当初的威风,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王希音是在蒋夫人肚子里跟着齐帝南迁的,之前的事她不清楚,但在她儿时,北伐齐京,一直是家中长辈口中的话,也只在近些年才说得不似之前那么频繁。
齐京如今也已被一些人称作燕京,这个说法甚至已经蔓延在他们这些南迁后才出生的小贵族群体里。
连勋贵们都知道北上无望,王岙如此说话,也不过是在敷衍她。
“是不是母亲最近回院晚了,你要是害怕,可以多叫几个丫头陪着。”王岙见妹妹不说话,一径温和地安慰她:“或者你差个人来叫我,我也可以回东厢房,至少不叫你一个人在院里。”
东厢房原是王岙的寝室,随着他长成,家中课业渐重,他为了方便就在前院书房安置,很久不曾回东厢房了。
王希音咬咬唇,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将心里的话全盘托出。
想到母亲蒋夫人轻描淡写地将私库对账的问题交给自己……私库牵扯很大,母亲知道里面对不上账,那一定是有自己的计较的,所以其实里面到底丢了什么,既重要也不重要,关键在如何让这件事浮出水面,又或者说,如何让这件事以蒋夫人预想的方式去解决。
作为父亲的枕边人,母亲,说不得比自己更清楚那些珍品的去处!
王希音不是第一次调节父母之间的问题,但之前都只是父母双方佯装生气,哄她小女子胡闹罢了,这一次蒋夫人是想通过自己的查账,倒逼父亲承认他差人挪用私库,她想把事情挑明,但也只是在自己大房小家的范围内。
“哥,你知道刚才我看见谁了么?”王希音轻轻地说:“今天早些时候,母亲跟我说私库有些物品对不上账,叫我看看,我想着晚上左右无事就去了,却不想……申正如今正在后院忙活呢!”
王岙惊得站起:“你怀疑申正偷窃私库?这不可能!”他说完又顿住,见王希音挑眉看自己,知道自己失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转。
王希音可没打算放过她哥:“大哥怎么会觉得,申正在后院是偷窃私库呢?”她好学善问的眸子紧紧盯着王岙。
王岙咳了一声,又摸摸鼻骨,可惜他聪明的鼻骨此时也给不了多少意见,只得道:“前阵子西院闹出了些笑话,因着十分荒唐,我就没叫下人乱传。”他说:“小胡氏的嫁妆少了几件,虽不是价值最高的,但也算得上珍奇……当时也不知道怎么牵扯上的醒怡,西院那边闹腾了几天,还是祖父过去主持公道。”
“私库不是小事,尤其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千万不能闹出笑话。”
说完,王岙自以为解释得宜,便眉头紧锁地踱了两步:“申正是家生子,被父亲视作心腹,怎么会敢这种胆大包天的事……王定,”他愣了愣,王定今天已经被王希音留在了庄子,王岙暗暗看了妹妹一眼,又清清嗓子:“我送你回院子,然后去后罩房转一转!”
“我们一起去!”王希音说。
可是王岙不同意了:“你现在妆扮有些不妥……”
“礼仪规矩虽是正理,但偶有疏漏是必要的!”今日刚从蒋夫人处得到的教诲,转头就被王希音赠与亲兄长。
王岙想想也对,母亲能把私库问题交给妹妹,应当是想着锻炼锻炼小姑娘,私库毕竟涉及后宅,让她多参与一些也无妨。
想罢,王岙便不再执拗,而是亲自给小姑娘拢了鬓发,又把自己的皮斗篷披在王希音身上,随口问句:“来时没有遇到其他人吧?”
王希音正在梳理斗篷镶边的狐狸毛,闻言借着阴影扯扯嘴角:“没有。”